如初這才坐了下來,規規矩矩地樣子惹她又是一陣笑,“在長甯城聽府内下人說起過,此人……心狠手辣……”最後四個字,極力壓低了聲音,生怕被外面的人聽了去。
“心狠手辣……”甯頌微指尖磨拭過茶杯上青瓷的紋路,喃喃重複了一遍,忽而輕笑,“可以想見。”
縱然在長甯城當中時,他蟄伏隐忍隐藏鋒芒,可時而無意間流露出的眼神和情緒,甯頌微便知道,他不是甘心居于人下的人。如初神色惆怅的看着甯頌微,眉間擰了幾個褶,“夫人,若真是如此,那穆……蕭霁他如今可算是在為敦親王做事?”
甯頌微略一沉吟,“當是吧,不然呢。”她語氣悠長似有歎息,望着茶水中映出自己的眼,馬車一下一下輕晃,水波蕩漾開來,将眸中靜谧的神色頃刻攪亂。黛眉輕蹙,她揭開窗扇一角,望向馬車外。
蕭霁于馬車的一側,騎在馬上,缰繩在手腕上繞了一圈緊牽在手中,顯然下山的路并不好走,雪泥混雜的土路濕滑許多,昨夜她上山時尚且艱難,更遑論今日太陽高照,山上的雪已有融化之勢。
他側眸望過來,随即拉緊缰繩,停了下來,“何事?”
“你的人怎麼駕車都駕不穩?”
女子的聲音清亮驕縱,在空曠無人的山林雪道上很難聽不見,六刃中有幾人再次面有怒色,寒鋒掃過一眼後,都硬生生的将胸腔内的那股怒意壓了下去,且看自家主上如何回這蠻橫又無禮的郡主。
“山路濕滑,馬車颠簸些也是自然。”蕭霁口吻平淡,倒是不喜不怒,隻坐在馬上,居高臨下的望着車内的她。
甯頌微哪裡是容易打發的人,“照這樣下去,等下了山,我也該被颠暈了。”
馬車前領路的霜刃閉上眼,嘴唇無聲翕動,便又聽到蕭霁沉潤清和的聲音響起,“那郡主想如何?”
“停一停,我想休息下。”
霜刃忍不住道,“主上,若在此時休息,那怕是天黑前趕不到雲陽城内,夜路恐怕更難走。”
蕭霁颔首,“那便先休息吧。”
霜刃:“……”
馬車停在路邊,六刃尋到一處林間還算空落的地面,生了火,又各自默契的消失在了林蔭遮蔽之下,想必是在暗中保護蕭霁。甯頌微一步深一步淺的踩着雪邁進來,手腳因林間冷意都有些僵硬,站在火堆旁許久都未緩過來。
蕭霁本阖目抱臂靠着一旁樹幹,聽到她呼氣的聲音時幽幽擡眸,視線在她身上那套黑色行裝上掃過,薄唇抿起一瞬,擡手解開自己的鬥篷,遠遠扔了過去。
甯頌微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一個帶着些許暖意的黑色衣物,裹挾着清寒雪氣蓋在臉上,她拿下來,眸底愕然一瞬,看向蕭霁。
面具後的眼幽沉如淵,毫無情緒可言,他開口,似帶了冷淡的笑,“郡主怎地這般打扮?”
她低眸看手中的鬥篷,“蕭四公子何必明知故問?”思索一瞬,将鬥篷仍在地上疊了幾層鋪好,自己慢條斯理的坐了上去,又整理了一番衣衽後,才仰首笑得得體大方,“多謝四公子的坐墊。”
蕭霁唇角微勾,垂眸瞧着她,“郡主坐的舒服便好。”
“既然落到四公子的手裡,那我可否冒昧問一句,眼下我們是要去哪裡呢?”
蕭霁默然半刻,彎腰從腳邊拿過幾根枯枝,這才在火前蹲下,一邊添柴一邊漫不經心問,“與其問我去哪,不如郡主告訴我,你想去哪?”
甯頌微向後倚靠着後面大樹,“自然是想去陸家,四公子不也是為了陸家才來此處的嗎?”她的眼一眨不眨的直望向蕭霁,卻看不清那面具後的神色,頓覺到一陣心煩意亂,沉眉偏過了頭。
“陸家……”蕭霁重複了一遍,長指拿着一根枯枝撥火堆,“我并非為此而來。”
他嗓音平靜溫潤,說完後,忽然身形一頓,起身背對着甯頌微輕咳了幾聲。她揚眉,便聽見他繼續說,“但若是有此收獲,也算不錯。”嗓音微啞,氣息也不如方才平穩。
興許是受了傷,甯頌微猜測,她卻是冷笑一聲,“如今連陸家,在四公子眼中,也隻能是‘算不錯’了。”
蕭霁聽出她口吻中的嘲諷之意,并未曾辯解,轉身時取下了面具,像是好了些,但唇上有一抹不正常的胭紅,給本就有幾分俊美的容色添了些許妖異的魅色,玄黑曳撒在風中揚起衣角,連同發絲也被吹的淩亂了些,桃花眸染上邪氣的笑,“郡主雖出來時日不久,但也該看清這天下局勢了。”
蕭霁見她一言不發盯着自己的唇,擡手輕輕擦過,垂眸看了一眼指腹上殷紅血迹,勾了勾唇神色不以為意,“一個陸家,左右不了天下大勢,不過是錦上添花,如今對我而言,并無大用。”
“一個陸家,左右不了天下大勢,”甯頌微淡笑,眸底一片冰冷,“但執掌北方商賈,塞外商路,家财萬貫,就算蕭宏占了長甯城,東南的蒼朝和西南的永州,常州皆虎視眈眈,沒有錢财,如何維持一個滿目瘡痍的中州?”
蕭霁把玩着手中面具,眸梢笑意散漫,“郡主說的沒錯,陸家财富的确可觀,但是我說了,對我而言,并無大用。”
甯頌微并不信他這番說辭,隻狐疑的看了他半晌,哂笑道,“蕭四公子,怕是面具戴得久了。”
他低眸,“這東西,是當初我未回去之前,父王找人假扮于我才戴上的,我戴着不過是順勢……”
“既然如此,便一直假扮着就好了,怎麼又回去了呢?”她打斷他的話,眸底的光平靜似是冬日裡結霜的湖面,口吻雲淡風輕,忽而臉上綻開一個笑,“大概是拿到想拿的東西了吧。”
哪怕是甯頌微盡力在控制,卻仍然未能控制住自己語氣當中濃烈的恨意和譏笑。胸腔中氣息顫抖,她有些後悔說了方才的那些話,并非是因為對蕭霁的冷嘲熱諷,而是她本在見到他的那一刻開始,便決定将從前的一切都深埋在心底,便當做所有事情都未發生過。
沒有賜婚,沒有逃婚,沒有那一場噩夢。
可不過三言兩語,她便沒忍住開了口。
蕭霁聞聲,眸光無言的落在甯頌微因怒意而失了血色的容顔上,複雜晦暗,“是該走了。”
她不知道他所說的該走了,是那時在長甯城的婚期前他該走了,還是說眼下此刻,他們該繼續上路了。她難掩失望,站起身來,将地上被雪泥污了半身的鬥篷撿起來扔給了蕭霁,頭也不回的向林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