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閣殿中燃着地龍,哪怕是枯冷了一季,也被着地龍燒的暖烘烘的。皇家行宮中的宮婢都是千挑萬選,在他們來此之前,便已将一切準備的極為妥帖。
于外閣中用了晚膳後,便有嬷嬷恭順地走到甯頌微的面前,“夫人,今夜可要沐浴?廚房那邊也好先備下熱水。”
她聞言瞟過蕭霁一眼,“我姓陸,并非是誰的夫人。”
嬷嬷聽罷後隻不過面上略顯訝然,很快便不慌不忙笑道,“是老奴失禮,那陸小姐想何時沐浴,天寒地凍,沐浴一番陸小姐睡得必定更加舒服。”
她确是幾日未曾好好沐浴過了,昨日到了劉府歇息的是踏實了些,卻并不真正安心,便也隻是簡單擦洗了下。甯頌微抿唇,面色稍顯猶豫,如初在此她尚且不曾放心過,更何況她還隻身一人。
正欲搖頭時,坐在對面的蕭霁悠然出聲,“半個時辰後吧,勞煩李嬷嬷安排。”
李嬷嬷“哎”了一聲,低頭領命退了出去。
甯頌微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門簾後,才收回視線低頭默然吃飯。蕭霁以手撐臉坐在桌前看她,“郡主放心沐浴,我會去院中守着。”
握在手中的筷箸在碗裡停滞着,桌對面的女子螓首低垂,染了燈火的眼睫如靜止的蝶,一動不動,隻剩光影流連在漆黑的眸底,如洶湧暗潮。
良久,她才輕聲說出這兩個字,透着冷淡,“多謝。”
似風揚起沙,輕易便将落下痕迹,蕭霁眉眼平靜,桃花眸半眯起,“郡主何時也學會說謝了?”
甯頌微淺淡一笑,“人随事倒,該會的總要會,”她擡眸,神情譏诮,“我隻是方才忽然想到,從未想過有一天,我連沐浴都瞻前顧後,無法尋到一個安心之地。”
蕭霁隻一錯不錯的望着她,眉心微不可查的起了輕褶,一瞬展開,“我幼時,最喜歡冬天。”
這毫無關聯的話讓甯頌微疑惑看向蕭霁,對上了她投來的視線時,那雙本帶着幾分深沉涼薄的桃花眸中蘊起笑來,如清風驅散黑雲,星子落滿長河。
“後來,又不喜歡冬天了。”他雖是似笑非笑,但她看得出來,蕭霁未能宣之于口的那些事,是他至今也難自解的。
甯頌微沒有開口,蕭霁卻看懂了她眸底中隐約的悲憫,他垂眸自嘲一笑,他的郡主啊……果真是容易心軟的人。
“郡主怎麼不問我為何不喜歡了。”
這裡的夜晚冷清的很,聽不見塵世的喧嚣,感受不到人心的浮動,隻有燈火閃動。燈影搖曳,蕭霁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對面女子一向冷漠淡泊的神色,都融化了許多,有幾分溫情的美,令他移不開眼。
甯頌微想起蕭焰說連他也不清楚蕭霁之前發生了何事,他為何會忽然失蹤,又為何在幾年後出現在紅袖招之中,初見之時,他一心求死的寥落并非是裝的。
“我若問了,你便會說嗎?”
蕭霁唇邊笑意深了些,端起手邊的酒壺倒了一杯酒,端起在唇前,停滞一瞬,便仰頭喝下,“想問什麼便問吧,等她們準備好替你沐浴前,我會知無不言。”
她放下碗筷,卻捏緊了衣袖,“那時候,你出現在紅袖招,是否,都是為了今日天下局面做的安排?”
蕭霁輕輕搖頭,神色有幾分了然的無奈,“以身作局固然出其不意,但中州朝廷本已是強弩之末,我何必冒此風險。”
“那你幼時從幽州王室失蹤,是真的……?”
他颔首,沉默片刻,才似終是下定了決心,低頭解下束袖,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來,手心向上伸到她的眼前,自己卻是事不關己般偏頭看向殿中角落,“郡主自己看吧。”
甯頌微不明就裡,端詳了那手掌半晌,頭頂又響起蕭霁略顯沉重的呼吸,那五指修長的左手撩起了遮擋在右手手腕上的衣袖。一道舊傷疤赫然出現在青筋分明的手腕上。
她心中一凜,頓時明白了過來,抓過蕭霁另一隻手到眼前,緩緩揭開衣袖,同樣的一道疤,在左手手腕也有。
“那時蕭宏陪同宣明帝在幽州微服私訪,而我因……”他忽然止聲,低頭去看仍握着他左手手腕眉心緊蹙的女子,察覺到他的停頓,她仰起秀美無倫的小臉,一雙黑眸似清泓秋月,蕭霁不動聲色抽出手來,走去一旁窗邊小榻坐下,“因一些瑣事便偷溜出宮,未帶仆從,便再沒能回去,醒來後,已被挑斷手筋賣到人牙子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