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天,酷拉皮卡才差不多恢複精神。
這期間,他嘴上說着沒事沒事自己能照顧自己,但回來那天摔落的水壺隻是一個開始。在他硬要自己燒水自己喝藥自己洗碗後,叮當落地的聲音直接開始了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協奏。
心有餘而力不足是這樣的。
自覺不妙又被我ban了道歉的他隻能從他的兜裡找出所剩不多的零錢,老老實實排好放在餐桌上,回到床上不倦地看書。
我對着那排零錢通通視而不見,坐在他旁邊聽他複盤書裡的内容。
看書——強迫性的記憶是轉移注意忽視悲痛的不錯方式。他也需要更多的知識,來支撐他向前走。
隻是他苛求語法完美,從句套從句,修飾疊修飾的用法實在像老太太的裹腳布,複盤書目的時候,一句話能說半分鐘。
窟盧塔族有專門的語言,不用通用語也在常理之中。看似拿腔作調,但實情八成是:自他出了窟盧塔族以來,根本沒什麼通用語母語者和他做過什麼過多的口頭交流。探秘外面的世界是一個人,想做什麼也都是一個人,他沒機會練。
這麼說話不被當作外鄉人才怪,先前會被識破是窟盧塔族人也在意料之中。
受不了。
我踱出卧室,從餐桌上順走那排零錢,又去了小隔間裡一通翻找。
哈米爾不常回來,因此被資助期間的部分舊物都還在積放在這裡,未被丢棄。
在犄角旮旯裡找到幾本書,撣撣灰塵擺至酷拉皮卡床頭。
《108句一學就會的簡單通用語》
《生活裡的通用語(初級)》
《刀刀緻命!砍價話術之36計》
《銷售就得會聊天:一擊必勝的絕對法則》
……
?
他朝着那邊瞥一眼,八成就隻看清了第一本的名字,沒擡頭,但我感覺他的白眼幾乎蠢蠢欲動。
“我的語言測試僅耗費3分鐘就取得了卷面滿分的成績,所以你不需要把我當成普通12歲的孩子來看待。”[1]
“但是你沒有發現嗎,除了你,大家都沒有在生活裡說長長句子的習慣。”
“也不愛用多個同義的高級詞彙來修飾同一樣東西。”
“更不喜歡把一件本身就挺簡單的事,說極盡其詳。”
每說一句,酷拉皮卡握住書頁的手就要緊一分。
現在的不擡頭,是純粹倔的不擡頭,那些書的書想都不要想,打擊到他的自尊了嘛。看得出來,他對自己的頭腦還是有些自負的。
“做跟特工有關的工作,要是裝的不像是本地人,那隻有别人配合他表演的份了。當年我就是這樣識破哈米爾的身份的。頭回遇見你,也是因為你的口音懷疑你是不是間諜。”
“……你懷疑我隻能說明是你推測有誤、技藝不精。而且你沒發現嗎,你自己說起話來,其實也是七拐八繞的。”
他數手指列舉:“要漫長鋪墊,要邏輯完備,要人跟着你的叙事節奏,聽懂你的弦外之音,卻在最後的話上三言兩語、支支吾吾。”
真的有這麼誇張嗎?
話裡話外,聽着都像是在說我安慰他的事情。雖然這樣的“指責”像在鞭屍,但,好歹他真的有明白我的意思。
有點開心。
“口頭用語書面化,你一點我就知道了啊……所以這次,你的話外之意是什麼,可以直接說了。”
他終于将目光從書本移開,正視向我,“真心相交。對我來說,我的真心就是朋友之間不需要客套迂回。”
心頭微微一動。
已經是朋友了嗎?小孩子對朋友到底是怎麼定義的?隻怕是來之容易去也容易吧。
我把他先前想要賠償杯具的零錢從口袋掏出,一把堆在書上頭,斟酌着要如何開口。
“我不需要你的錢,恰恰相反,我超有錢。”
“是嗎,看不出來。”
被他鄙視像窮人了……
不過無所謂,一直就是這麼過來的。
一夜暴富隻是因為撿屍希瑪罷了,不過我先前一直沒想好要怎麼處理這筆賬。
我當然不會因為收了不義之财就坐立難安,在他手下的這幾年,早就讓我本就不算太高的道德底線一降再降。這就是我應得的精神損失費。
“嘛,接下來想說的事情,就和錢有關。”
隻是除了沒辦法的開支(指給揍敵客家當冤大頭),以及後續尋找炸彈魔、厘清真相可能存在的消費,餘裕不少,但我竟找不出什麼用來自我消遣的途徑。
習慣強迫自己降低欲望,如此就不會在現實與期望的落差之間感到失望。這樣的習慣難以糾正,就像小時候看母親松弛的肚皮,母親說生了我之後它就一直這樣,她猜想着肚子變不回從前了。
可就在背着酷拉皮卡回來的路上,我忽然想到有一個方法,可以讓剩下的錢有個新的用途。
我重新開口,直視他漂亮的眼睛。我喜歡他眼睛裡的光彩,像火苗,卻不會灼痛我。
這和他是否有火紅眼無關。
我想給他以圍爐烤火者的感激,想以後還能在火邊取暖。
還有幾天就要去參加考試,在離開的日子到來前,我所能做的……
我們相互對視。他一言不發,安靜地等我說後面的話。
一時的停滞居然讓我剛開始的嗓音發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