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希瑪的辦公室。熟悉的配置,熟悉的一切。
我無暇揣度幻境的惡意,因為腦海裡如同被植入思想鋼印一般,隻有一個名字:
米哉斯頓。
于是記憶就像一本冗長無趣的書,被潦草地、估摸着,翻至了要聽說這個名字之前的時候。
這個節點,我還不是希瑪的秘書,在犯罪管制處的搜查一科給斯卡拉提科長做一些文秘的工作,她挺看得上我給她幹的活。
一次和處長、科長以及隔壁市房地産商的私下酒局,送走領導後,對面的随行說重要的東西要去他車後備箱取一下,叫我随他同去。結果他依仗自己身強力壯,手腳不幹淨。我不願意順從,高跟鞋因掙紮纏鬥脫落,卻也成了我自衛的武器。
從地上拾起它,回擊的時候鞋跟紮入對方的腦門。
噴流的血濺射在臉上,酒氣和血腥味混合,熏得人反胃。
殺豬能解氣,但麻煩在後面。
因為是上司們的私下行程,報|警徹查或是保護現場會為他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隻能上報上級走内部程序暗中處理,取了證,二次确認後車的行車記錄儀原原本本拍下所有後,處理好了現場,把自己和一攤肥肉一同塞進車裡,等待處理流程。
一開始那是黏熱的肥肉,随後逐漸發冷發硬,未能消化的殘渣餘味在空氣彌漫,開了窗也無法驅散。擔心半路生突變,所以一直沒合眼,龌龊的屍體用它惡臭的想法和氣味熏了我半夜。
比這更糟糕的在于,這肥豬是個關系戶,而我隻是個小小文秘。
一連串的匪夷所思找上門,先是技術故障導緻後車行車記錄無法調取,附近監控調取流程意外冗長,再是過往行人無人目睹案發經過,最後内部法庭合作律所一緻緘默,無人為我辯護,審理的前序時間大大延長,情報局出名的大記憶恢複術上了好幾輪。
情報局在外是沒有執法權的,對内呢?
實話實說的部分不算真相,經由他們定義的才能算。内部審判中公權力的約束被大幅消解,被權力關系左右的程序正義自然蕩然無存。
如此持續下去我就是故意緻人死亡,牢底坐穿不說,天價的賠償會掏空積蓄,十輩子無法償還的債務要壓倒尚還存活的親人身上。
那不是黑市裡常用的高利貸,債務源自米蓋多謝聯合國官方,屆時,他們對我的親人所做出的任何舉措都将被冠以合法的名頭,親人一切的求援與抗拒都是對于聯合國暴力機關的違抗。
權柄沒有形體,卻是最為傷人的利刃。因為它要割取的不僅是血肉,還有身上所有相連的資源、尊嚴、情感。
想要反擊,就隻能進入這一框架了嗎?
斯卡拉提科長恰到好處地帶來的“轉機”:希瑪覺得我人不錯,問我要不要往後跟着他做秘書。
命運的價碼早已标好。
是我自己做出了這樣的選擇。
此後,此後……
我回到了工作的「正軌」。
可我始終無法徹底說服自己做“奴隸”做到心甘情願,人總不能對當狗上瘾吧。
我的心還是對跳出這個框架抱有一絲的想象。雖說明知理論上根本不可行,但入睡前的一小會,稍微幻想一下,還是會讓自己覺得開心。念之切切,很快,這樣的想象有了實體的寄托,或者說我的心要迫不及待地想把這樣的幻想落到具體的人或者事情上。
犯罪管制處的一項特殊任務抛棄了以往在獵人協會的合作對象——協專,需要對接的是犯罪獵人米哉斯頓。
這便是他的名字與我而言的開始了。
記憶的這本書像是檢索到了關鍵詞,它不再快速地跳躍着頁碼。
就從這裡開始,它告訴我。
對接的流程很快開始推進。
項目的履曆與成果,能力的特性與優勢,乃至到他的公開發言、性格與立場傾向、人脈關系與資源……這是我工作對接事先了解的慣例内容了。
這一次,我看到的不是冷冰冰的宗卷。
身為律師,遵循程序正義,捍衛真相;身為犯罪獵人,謀求結果正義,捍衛良知。獵人是一批很“貪心”的群體,他們都想要,所以也隻有他們才能做到。
報道上說,米哉先生對司法與犯罪管制的貢獻是“為萬萬民衆避雨”。
我的想象,使我在正式遇見他之前,把我自身對正義的期待放在了一片雨過天晴裡。
在為希瑪提供會議資料時,或許他也從我的行筆習慣變化中,發現了我微妙的心思。他沒有說出來,不過他的眼神我看一眼就懂。
而想象歸想象,現實歸現實,又過了幾周,真正見到米哉先生的時候,我還是和過往一樣,幹好希瑪的工具人。
在心裡,我要偷偷說:他很符合我的想象。他與我心底的影子不斷逼近,遙望他就像在遙望那些不切實際的期望。
希瑪似有若無的眼神打量持續到對接會議的結束。一切順利,希瑪推脫說他臨時有事處理,命我一個人駕車送米哉先生至機場。
作為他屁股一擡我都得知道他想做什麼的秘書,此刻他的心态也無比明晰:他想看戲。
那看就看吧,怕你看不成?
塔桑市氣候多變,堪稱“一日四季”。剛入車沒多久,天空驟降大雨。雨拍擊車面,車窗搖起,隔開外界的嘈雜,給車内留了片清淨之地,連衣物的摩擦聲都能聽見。
做秘書,要做萬無一失的籌劃;做司機,要做禮待賓客的好陪聊。這是希瑪對我一直以來的要求,我要對每一個坐在後座的人聊得投其所好。這次我扮演的是對法律工作好奇求知的角色。
從近期的相關熱點事件聊起,故作懵懂地發問,七拐八繞地誇對方,在送他去機場的路上,我應付起這樣的場合也算是得心應手。雖說能發覺米哉先生的說話态度逐漸松弛,而他的回複仍不顯一絲破綻,态度官方到像在宣講。
畢竟這是在情報局的車裡,多說的每一句話或許最後都會變為射向自己的子彈。
大雨不盡,與期盼寄托之人的對話若就此在毫無破綻的來回裡終結,略讓我覺得寂寥。
于是在臨近終點的那個話題,我問他,“我其實有些好奇,您被稱為是為萬萬民衆避雨之人,那您究竟是怎麼聽見民衆心底的期望的呢?”
車速漸慢,借着在後視鏡觀察路況的時機,我的眼角餘光擦過米哉先生。可有什麼視線能不被身列十二地支的他捕捉呢?他似是提前預判了我的心思,在鏡中同樣觀察着我。
就像是鏡子裡的人突然有了自主意識,透過鏡子朝外張望。這樣陌生失控的感覺讓我不太敢将視線停留。
他因此頓了頓,回答道:“如果是在公開場合的話,我會說:淡化司法的工具性,從聽見每一次哭聲開始。”
我可以理解他的前半句,因為我已見過人人都是工具的世界。
而至于後半句,自從發現希瑪有把人PUA到哭的變态喜好後,我便再也不想在旁人眼前掉眼淚了。那又要如何被聽到呢?
算了,不多想。目的地将至,不必強求什麼答案。
我微微笑了下,奉承道:“如果通過哭泣能博取到您這樣優秀獵人的同情,您隻要在下次的司法部協代發言上這麼說,那民衆的眼淚可以像今天這場雨一樣淹沒塔桑市。”
他隻抱臂坐着,不接我的話。我才在這片刻的安靜裡發現一絲不對。
啊,說錯話了。
——人對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往往會有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心态。我後知後覺,不得不承認,我的話聽着确實太陰陽怪氣了,真沒品。
我舒了口氣,加上了後半句:“不過,您的存在,讓所有看見您所作所為的人都有了熬過雨夜等待天晴的勇氣。我想,這就是您為人避雨的意義所在吧。”
足足半小時的車程,這句,才是我的真心話。
我的一個壞習慣,講真心話的時候不會看人。所以我也不曉得他聽了是什麼反應,老老實實向他認錯:“方才是我言過,望您不要介意。情報局總紮在對外關系裡,對人對事講求宏觀,反倒是您這樣的獵人才能聽到萬萬的哭聲。聽察民心,這一點本身便已經彌足珍貴。”
也許是我的回答足見真誠,他重又開口:“隻是視角不同罷了,有時要看見具體的人,有時要看見抽象的關系。總歸要各司其職。”
“想不想看見是一回事,能不能看見又是另一回事了。我另有一件事,倒也有感而發,想請教請教您——您看我,究竟是具體的人,還是抽象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