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兒垂着頭，發絲垂落，江明月無法看清她的臉。刑偵大隊長柳愛軍正蹲在她對面，試圖跟她說話。
趁着這個空檔，馮志文在江明月耳邊輕聲交代道：“報案人，死者女兒，14歲。巡邏車到的時候，她就這樣了。”
報案人？江明月的心一沉。也就是說，是這小女孩兒發現了父親的屍體，那具無頭的屍體！
剛剛在浴室，猛然看到那可怖場景的時候，江明月一個上過解剖課的男人都呆立當場！
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兒，突然看到那種慘像，并且還是自己的父親，該是怎樣的驚惶痛苦？
任何人，都無法單憑想象去了解！任何人！
江明月再看眼前的女孩兒，愈發覺得她像是斷了線的木偶。
魔鬼揮刀，砍斷連接她心智的神經，靈魂飛遠，隻有微弱的氣息能證明她還活着。
柳愛軍辦案經驗豐富，待人也很有耐心，但或許他沒有小孩兒，大概在這個環節上缺課。
他嘗試了很多方式，對面的小女孩兒卻始終無動于衷，隻呆呆坐着，一言不發。
“心理專家什麼時候到？”柳愛軍站起身，低聲問馮志文。
“說是堵車，至少還要一個小時。”馮志文聲音也很低，大家都很默契，保持相對安靜。
柳愛軍長長吐出口氣，目光投向江明月。
江明月立即上前半步，随時等待領導的命令。
柳愛軍看着眼前的年輕人——臉頰仍帶着未退卻的稚氣，眼底熠熠有光，那雙淺金色眼眸裡流露出溫柔與堅定，很容易讓人想要親近。
“你年輕，試着溝通一下。”柳愛軍對江明月道。
“我？”江明月有一瞬間的自我懷疑。
領導都無法搞定的事，他菜狗一隻，能行嗎？
下意識的，江明月回頭，目光在門口的同事間掃視一番。
直到對上那雙桃花眼，看到那人沖他微微點頭，江明月的心忽然安定下來。他沖柳愛軍重重點了下頭，眼神堅定，不再猶豫。
他要完成這個任務，并且，要漂漂亮亮地完成！
***
江明月來到小女孩兒對面，學着剛才柳愛軍的模樣蹲下去。
他做了個深呼吸，揚起嘴角。
“嗨！”
江明月想要盡量輕柔，可一着急，聲音就有些抖，話說出口，語氣莫名輕佻，竟演繹出一種富二代無所事事在路邊搭讪小妹子的感覺！
江明月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緊張什麼？再來！
“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呀？”
得，這幾句一出來，臭流氓的氣質就更凸顯了！
在他身後，已經有同事以手掩面了。
這場景，怎麼說呢？就像一些流量明星，臉長得不錯，也特别上鏡，但是千萬不能張嘴 ，一出聲，戲就全廢了。
江明月自己也意識到，這路數不太行。
身後有人發出輕笑，被馮志文瞪了一眼，立馬噤聲，但壓力已傳達到江明月身上。
想到身後站着的一群人，想到之前那些看熱鬧的臉，想到張雯關切的目光……
江明月清清嗓子，調整調子。
“你好。我叫江明月，是刑警。你可以信賴我。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你都可以告訴我。好不好？”
這次，好歹不像流氓了，中規中矩，無功無過。小女孩兒沒說話，也沒動。
如何有效與人溝通？江明月絞盡腦汁。
大學選修課，他還真選過相關内容。當時老師從嫌疑人、證人等多個角度出發，分析了24張PPT。
江明月有的技能——過目不忘，但凡他看一眼，細枝末節都能刻進他腦子裡。但是，這個技能有個bug，就是他記不住字。
于是，那些課件在他腦中一頁頁翻過去，他記得左上角是學校LOGO，右下角有不重複的花朵圖案，卻不知道上頭寫了啥，效果就是一堆空白PPT模闆。
這事兒不賴江明月，出現bug完全是他爸媽的鍋。
小時候，江明月過目不忘是能記住字的，即便不認識，但看一眼能照葫蘆畫一頁瓢。
江媽媽發現兒子的技能，吓壞了！這孩子可是太累了！咱家掙那麼多錢，不就是為了讓孩子舒舒服服躺赢？
江爸爸是媳婦吹，媳婦說啥都是對，于是兩口子把孩子繪本上的字全都抹掉了，導緻他上學之後看書腦子裡自帶馬賽克。
可想而知，江明月邁入九年義務教育大門的時候，神童泯然衆人矣。
高考那年，本該出國混日子，或者一心研修鋼琴，江明月卻拼了小命，壓線上的龍城警大*。
招警考試一結束，江明月就把書本内容全還給恩師們了，特别有孝心！
說來話長，思考不過一瞬，江明月就已經決定——實幹興邦，他要相信直覺。
直覺告訴江明月，他應該看着女孩兒的眼睛，透過那扇心靈的窗子，才能與之對話。
那麼問題來了——女孩兒低着頭，他總不能趴地上對視……
嘗試了幾個角度，别别扭扭努力了半天，江明月脖子先受不了了。
他得換個思路。
小女孩兒的長發垂下，将眼睛擋在後頭，江明月隻能隐約看到她濃密卷曲的睫毛。
為了看到那雙眼睛，江明月擡起了手。
這是個唐突而錯誤的決定。
指尖接觸發絲的瞬間，小女孩兒猛地一顫，快速向後退縮，身子撞在書架上，發出“咚”一聲悶響。
蝴蝶振翅，連鎖反應，架子上的擺件窸窸窣窣，一個金屬相框晃晃悠悠，搖搖欲墜，鋒利的尖角反射寒光，而女孩兒就坐在正下方！
千鈞一發，江明月伸手去抓——抓了個空！
隻是瞬間，卻像是慢鏡頭回放，江明月清楚地看到相框的尖角，沖着小女孩兒的腦袋砸了下去！
一個影子撲上來，将小女孩兒護在身下——是張雯！
“咣當”！
相框落地，金屬的棱角磕在地上，在地闆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坑。
血——順着白皙的皮膚流下。
張雯沒有受傷，小女孩兒也沒有。江明月長長吐出口氣。
江明月拾起相框，看到尖角上的殷紅，才意識到自己的腿劃傷了。
他抽出紙巾，擦幹淨相框上的血迹。
“抱歉。”盡管知道小女孩兒不會回應，江明月還是道了歉。
這一次，小女孩兒卻擡起了頭。
或許是感受到張雯的保護，小女孩兒沒有抗拒，而是靜靜靠在了張雯懷裡，愣愣地盯着江明月。
對視的瞬間，江明月看到了小女孩兒幽深的雙瞳，烏溜溜的，本該帶着孩童稚氣的雙眼，此刻寫滿茫然無措。
小女孩兒似抽噎，淡粉色的嘴唇輕輕顫動，眼眶裡卻沒有淚，那是悲傷到極緻才會出現的表情。
失敗了。江明月心裡唯有歎息。
原來，隻有成功才叫遵從直覺，失敗的時候，那隻能叫異想天開。
“菜”，身後人群裡，有人嘀咕道，聲音不大不小，江明月聽得清清楚楚，卻無力反駁——他讓所有人失望了。
回過頭，江明月柳愛軍和馮志文，兩人并排站立，眼中沒有責備，但江明月自己心裡過不去。
他知道，他們信任他，才讓他去嘗試。但是，他搞砸了。大家說得對，他是個實實在在的菜狗。
一股愧疚自心底發出，像是濃雲，升不起，散不開，全堵在他胸口。
這感覺太難受了，江明月從未體會過，如果在拍電視劇，他大抵會在下一秒嘔出一口血來。
“要不你辭職算了，别互相添堵了。”他表弟曾經勸過他：“家大業大，不多你一個米蟲。”
他怎麼說來着：“那可不成！你未來嫂子在這兒呢！我得陪着她，讓她未來的‘軍功章’上有我的一半！”
當時，他剛進公安局，沖勁兒十足，何等驕傲？現在，他的機會來了，怎麼能放棄？
江明月是個不忘初心、積極向上的好富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