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親之痛,痛如骨髓,可後事收殓隻是形式,人已經死了又何必去做這無用功,李青不明白。若崔五娘再這般執意跪在這裡,不去休整一二,事後定當會一病不起。
五娘道:“我又何嘗不知道是無用功呢,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在蒲團上跪着的身姿立着筆直,就算是聲微若蚊,體弱不堪,五娘也未曾彎下腰半分。
李青是個漢子,他見慣了生死,可這一刻他那顆不會再為死生大事的心竟然跳動了起來,他氣息一沉,定了決心,朝五娘而去,他決定将人打暈。
“李将軍,别動,你就站在那裡。”五娘像是已經猜到了李青的用意一般喝住了他,李青腳步一頓依言停了下來。
“若你打了将我打暈的主意,那小女子勸你别這麼做,若你真做了,我醒來後定會恨你。我知道大将軍不在乎我的恨意,但我和将軍你并無瓜葛,将軍也沒必要上趕着來招我忌恨。”
李青面色一青。
崔五娘說得對,他和崔五娘有什麼瓜葛?兩人遇見也不過幾日,連友人都不是,最多就是認識,他上趕着的關心人,說白了就是糾纏不休。
他堂堂一個八尺男兒,什麼時候變得這般啰嗦,李青轉身便想離開,走了幾步,又回頭去看五娘,看着燭火中的靈位,想起了二娘對他的囑托,吸氣将心中怫然吐了出來。
“你做什麼?!你真要?!李将軍——”五娘話未言盡,便被李青的手刀擊中頸脖,悶哼聲往旁倒去。
李青接住了這具溫軟的身軀。五娘即便昏迷着,也依舊緊蹙着眉毛,十分戒備的神色,似乎随時醒來給人一拳。李青心裡道:“我李青,身為将軍,既然答應了你姐姐要照顧你,那豈會言而無信。況且你說得對,你我毫無瓜葛,既毫無瓜葛我又豈會在乎你恨我。”
想畢,李青擁着懷中軟玉匆匆離開此地,将五娘安置在房内後,又去叫了大夫為她診治。
安大夫是朔方醫術最好的大夫,雖說朔方狗官當道,但他也能靠一身的醫術在此地安生,在陸敬安來朔方之前,他最大的煩惱是家中的那個兇悍的老婆。
在陸敬觀來之後,他的煩惱是多了很多麻煩的病人,一有重金塞進來的蠻夷小子,二有一再拉他看病的崔家的姐妹。
安大夫略略給崔五娘診治後,斷定是因這幾日過于勞累,體虛導緻,開了些藥便離開了。
李青安排了侍女伺候五娘,自己去為二娘守靈。
可他不知的是,五娘在沉睡重,依舊不得安穩,她做了一個夢,夢裡的發生的事,不是虛假的,而是發生過的。
那一天正是陸敬觀假裝富商在市場給山賊下套的那一日。
“嘔——”崔二娘一手撐着木盆,另一手不住地拍着胸口,張着嘴吐了半響,卻什麼都沒吐出來。
“姐姐,你可還好?”崔五娘上前去不住撫姐姐的背來助她氣順。
“還好……”崔二娘摸摸額頭,明明是入了冬的天,她額角深深被熬出了些汗珠子,“怕是染上了風寒,方才倒了葷腥,有些想吐。”
崔家兩姐妹是朔方郡郡守的小妾,兩人在府邸裡地位雖不比尋常奴仆高一些,但三個月就能吃到一次肉,倒比在家時吃得還勤快些。三月一次吃的葷食,自然也就會貪多了些。
“姐姐身子一向不好,還是向管家提提,請個大夫來看看。”崔五娘手貼了貼姐姐的額頭,蹙了眉頭就要出門去。
“别去。”崔二娘拉住了妹妹的衣角,掩袖又咳嗽一聲,“一點小病,就不麻煩老爺了。”
若是向管家提起要請大夫,管家定會禀告楊名萬。
“什麼老爺……那人是明明是惡鬼。”崔五娘一口銀牙幾近咬碎。
“不許這麼說。”崔二娘聲音陡然變大,她邊呵斥崔五娘,還不住咳嗽,“五娘……咳咳……不許……咳……這麼說,你聽到沒。”
“平時不可以,但這裡隻有我和姐姐兩人,為何說不得?”她兩姐妹住在崔宅最深處的後院裡,沒有仆人,若是楊名萬平日裡沒需要,她兩也鮮少出府。
崔五娘沉默了片刻,說得緩緩,言語裡卻是比惡鬼還要追魂的話了,“姐姐,你還對得起被那惡鬼害死的哥哥和父親嗎?”
“五娘,别說了。”崔二娘渾身一震,别過臉去。
“姐姐,你若忘了我沒忘。”崔五娘瞳色深深,定定看着姐姐,“若是沒有姐姐,我早在那惡鬼上我床的那日就殺了他。”
“而姐姐讓我忍耐,姐姐隻會忍耐。”
“五娘……”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
崔五娘憤怒極了,她憤怒到一個頂峰,反而極度的冷靜起來,她在腦海裡想自己該在下一次楊名萬召見她的時候,用什麼法子讓“老爺”償命。而二娘卻被妹妹的話觸得打了個寒顫。
殺人償命。
崔二娘閉了閉眼睛,胸口起伏,吐出了一口濁氣來,在崔五娘以為姐姐會以往一如既往的沉默時,她突然說道。
“妹妹,我們上京去吧。”
話說得輕輕的,和往常沒有任何的區别,但崔二娘此時卻比以往都要堅定。
“咱們這兒入冬冷,聽說往南走會越暖和,會見到更多更美的景色,小時候我去過幾天的私塾,先生告訴我,有飛流得瀑布從山上急流下來,飛濺起來的水珠兒像是一顆顆的珍珠……”二娘越說聲音越輕快,她的眼睛似乎透過了窗戶往外看去,往更遠的地方看去。那個地方還沒有她和妹妹,但很快就會有了。
“還有四季如春的地方,到時候我們在屋子角落都種上鮮花,就我和妹妹住——”
“夠了。”
話被打斷了。崔五娘咬着嘴唇,眼眶紅了,“你壓根沒想過報仇,你隻想自己快活,你自己一個人走吧。”崔五娘笑了一聲,“你逃了倒是好,我動手就更加無需在意你了。”
她知道她不該說出這樣的話,但是她無法放下仇恨,也無法原諒就這麼輕易就放下的姐姐,于是她隻能說出這種傷己又傷她的話來。
所以她隻能說完了這句話後就奪門而出,不去看姐姐受傷的臉。此時崔二娘方才說那些将來的話的神情還僵在臉上,她望着妹妹的身影,将自己想說的最後一句話吞了回去。
夢境堪堪止于這裡,崔五娘驟然從夢重驚醒。
她氣息難平,下意識往自己臉上撫去,入手的臉龐冰冷幹燥,一滴淚都沒有。
夢境中的談話後,當夜她與姐姐侍奉楊名萬,楊名萬夜半起床氣急敗壞,将姐姐踹倒在地,姐姐一病不起,乃至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