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日。

平日裡吳語怕陸敬觀身子難受，不讓他喝酒，今日難得一日貪杯，陸敬觀自然喝了個爽快，喝醉往桌子上一趴，倒頭就睡。

吳語出手接住了陸敬觀的腦袋，讓他不至于撞到桌面上。

“喝醉了嗎？”吳語問道。

“沒有。”陸敬觀大舌頭道。

吳語笑了笑，抓着人的手臂往背後扔去，陸敬觀上了吳語的背，很自然的往他脖子上一挂，整個人貼了上去。

“外面在下雨，别讓雨淋濕了我。”陸敬觀哼哼唧唧的蹭了兩下吳語的背。

吳語撐開了一把大的竹節傘，背着陸敬觀步入雨中，雨中的院落如蓋了一層乳白的霧，不遠處的奇石假山都變得朦胧了起來。

吳語踩着地上鋪着的石頭路迤迤然往廂房去。

他也有些微醺了，但他沒用内力将酒逼出來，不如說他在享受醉意，享受這一刻的感受。

“你不要對沈玉昆抱有偏見，他是個好人，而且其實很聰明……他隻是在裝纨绔，你若是有機會便去投奔他。”

“他約莫……會幫你去了奴隸身份。”

大舌頭的話不甚清楚，但說話的人就在他背後，吳語自然能聽得一清二楚。

吳語連呼吸都沒有亂一瞬，他的腳每一步落在地上都踩得很實，“為什麼要讓我投奔他？”

連聲音也一如既往的平靜随意，聽不出質問，徐徐悅耳。

“因為……因為我會死的。”陸敬觀醉得不清，他似乎想起了好笑的事，開懷地笑了幾聲，“我知道……沈玉昆之後會成大事，你跟着他，能一輩子……一輩子無虞。”

沈玉昆可是這本書的男二啊，雖然得十幾年後他才會成為書中那個老謀深算的謀士，助力男主登基成帝，封官賜爵，一人之下萬人上，風光無限。

傻子，哥是在給你找前途，像我們這種炮灰得抱大腿，等我死了你就去跟着他吧，也算是我為你尋的好前程。

“你不會死的，有我在，沒人能動你。”吳語有那個自信，若隻是護住一人，這天下任他去留。

他從小學武，武功蓋世，誰人能攔得住他？

“嗯……”背上的人嘟囔了一聲，“我知道啊，可我還是會死的，隻是時候還未到……時候還未到。”

到了這個身體該死的時候，他就必須得死了。這對陸敬觀來說是任務的一次完成，而對吳語來說，這個人在沒心沒肺地說着最不在乎的話。

“你的五髒六腑雖被毒浸染，但隻要每日堅持喝藥，雖然是弱了些，也能活到八九十歲。”

“若是有人要害你，就算是皇帝……就算是皇帝……”吳語停住了腳步。

一時間，天地安靜得隻剩下了不斷落在傘面上的敲擊聲。

“吳語，我也舍不得你，離了你……誰能如此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無論什麼事，都能解決得完美無缺。

要是真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應當會舍不得吳語的吧……陸敬觀渾渾噩噩地想着，緩緩閉上了眼睛。

吳語安靜地聽着陸敬觀在自己背上的呼吸變緩，沉入睡夢中。

但他的心卻亂了，他的心似雨珠，比雨珠跳得還要快，他突然發現他現下隻是一個奴隸，就算他武藝高強，可是他鬥不過至高無上的皇帝。

這世上事總是在脫離他的掌控，他唯一能容忍的是關于陸敬觀的意外，而且必須捏在他的手心之中……超出計劃之内的事？

哈，吳語不喜歡這種感受，他善于解決問題，現下出現了問題，那他一定會找到法子解決掉。

想畢，他繼續步行于煙雨中，往廂房的路還有五十步，他現下在想一會兒将敬觀放至于床上，再去廚下給他端一碗醒酒湯。

——

“滿滿，哎喲，你這一身的雨淋的，外面下這麼大的雨，跑出去做什麼……”張大娘子抱怨道，拿起幹布往小滿頭上擦。

“我、我去收衣服。”小滿被娘的大手擦了個滿臉，唔唔地叫了兩聲。

“收衣服，誰讓你去的。”張大娘子将小滿頭上的雨水擦幹淨，站起來目不斜視地往門外走，“我去給你燒熱水，洗個澡，免得傷寒了，又要去抓藥浪費錢。”

“嗯。”小滿乖乖地應了聲，等到了娘親走遠了，才敢睨着眼看站在門邊的人。

樂魚将收回來的衣服糧食放在桌上後，便一身不吭地立在牆角，他全身濕透了，水珠順着他臉上綁着的布條滴下。

小滿不敢和這個新來的臉上還纏着布條的怪哥哥多說話，一方面是娘親拉着她的手悄悄叮囑了，讓她不要理樂魚；另一方面是，小滿想他應該就是在很多天前撞了她又扶她起來的夜叉哥哥。

一半的臉是黑的。

小滿為此做了三天的噩夢。可樂魚來到她家後，小滿鼓起勇氣碰過樂魚的手，是溫熱的，娘親說鬼怪是冰涼的，所以樂魚不是鬼怪，想通這點後小滿就變得快活些了。小滿今年才八歲，家中沒有其他的哥哥姐姐，突然來了一個哥哥自然想要接近，但她又實在不知道怎麼開口，隻能一直怯怯地偷看樂魚。

樂魚對此渾然不知。對于張大娘子一家對他完全無視這一點，樂魚早有預料，有飯吃，有床睡，不用在如此大雨之時還狼狽的找躲雨之處，他已經很自足。

況且這是燕君大人希望他呆的地方。

想到這裡樂魚心中一陣迷茫，呆在這裡也見不到大人，他到底該怎麼做？

男人穿着蓑衣回來了，他将蓑衣脫到一旁，直接無視了立在旁的樂魚，伸手去牽小滿，“怎麼濕嗒嗒的，去換身衣服。”男人叫李玫，是張大娘子的相公，在城裡衙門做個皂吏。

“嗯，爹爹也是濕哒。”小滿不滿地嘟囔一聲，往裡屋走去，眼神還不住地往樂魚這裡瞟，樂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全然沒發現。

李玫回來後坐着桌前倒了兩碗涼水，等着張大娘子給小滿洗碗熱水澡，把飯做好後，一家三口坐在桌上吃飯，樂魚坐在一旁更小的小桌上，飯菜上不算苛待他，張大娘子他們吃什麼，樂魚就吃什麼。

倒是像把他當作了鬼魂。

樂魚後面撿了小滿擦過的麻布擦了擦臉和手臂，這會全身都已經風幹了，他一言不發地怏怏地吃着面前的飯菜。

“最近怎麼回來的這麼晚？”張大娘子抱怨自家相公，原本楊郡守在的時候，他們這些小吏幾乎不用呆在衙門裡，可燕君到了後，一番整頓，李玫回家是一日比一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