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張口就來,故意騙他說。
“昆玉憐你,未曾同你細說,朕卻不能縱着你們壞了禮數。”
帝王眼底掠過一道促狹的流光,擡手将魚食撒向西北角最肥碩的那尾玄鯉。
“擇吉日、撰情箋、呈拜帖,待朱批回執,焚蘭膏明燭,方可入室。”周負認真地重複了一遍,“我記住了。”
他是個行動力很強的人,今晚就是黃道吉日,他這就去寫詩。
雕花門外忽有松針簌簌而落,恰似那夜紅燭燃盡時,秦琢散在他頸間的青絲。
………………
當蘇颦找到周負的時候,他面前已堆起七疊寫廢的稿紙。
“滄海何曾斷舊盟,蓬萊未必隔平生……不行不行,這平仄雖工整,卻像在說謊。我和阿琢雖有舊盟,但阿琢失去過記憶……”
“願為松上月,長照君前燈……這個也不好,阿琢才是松間明月,我隻是石頭,頑石怎能作明月……”
“玄機百變袖中隐,烏鐵千鈞指上量……不對,這還是情詩嗎……”
周負頹廢地将狼毫筆一丢,無奈地看着笑盈盈的蘇颦:“你瞧,我真的寫不出來。”
蘇颦甩了甩火紅的尾巴,興緻勃勃:“這有何難!我幫你寫!”
但見她拈起了揉皺的詩稿,蘸取青玉筆洗的殘墨,大筆一揮,在紙上寫道:
梧葉敲窗瘦,燈花照影單。披衣量月細,呵手試霜寒。
雁字十年皺,魚書幾度殘。君心應似我,不肯褪眉山。
“怎麼樣,我寫得好吧?”蘇颦得意洋洋地叉着腰,“昆玉心最軟了,你拿去給他看,保管他受不了你孤燈隻影的凄清。”
“我其實不懂詩,但你寫得肯定比我工巧多了……”周負臉上露出一絲慚愧之情,随即卻恢複了嚴肅。
“但是,你寫的真的是我和阿琢嗎?”周負反問,“我和阿琢的感情不是這樣的。”
指尖劃過"不肯褪眉山"的結句,他的聲音忽然哽住。
“以阿琢的性格,何來此般憂愁之緒——我又豈忍讓他承受?”
狼毫筆尖懸着的墨珠突然墜在詩箋上,暈開了一團混沌的暗影,濃墨落在"眉山"二字間,化成昆侖山巅終年不化的雪霰。
蘇颦怔然望着紙上墨迹,忽覺滿紙愁緒都成了赝品。
“石頭就該寫石頭的詩!何苦學那些酸腐文人撚斷胡須!”她将筆塞入了周負手中,“要我說啊,你别想着非得寫出什麼情詩,倒不如想想自己有什麼話要對昆玉說——我手寫我心,才能誠摯動人。”
殘燭在銅雀燈台裡爆出燈花,将周負眉心的皺痕映得愈發深邃了。
蘇颦順着他的目光望去,見牆上挂着一把長劍。
“當年就是有了這把劍替我震懾天魔,我才能離開衆帝之台。”周負支着下颌,緩緩道,“還有那時在青丘,那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春天……”
“寫啊!”
蘇颦突然用力将詩箋拍在了桌面上:“寫他帶你下山時伸出的手!寫你與他一起看過的那些春天!”
她尖利的指甲戳向“披衣量月細”那一句,碧綠的狐火竟在紙上灼出了焦痕:"什麼披衣量月,你分明隻記得他披着漫天風雪的模樣!"
周負怔愣地看着蘇颦。
他永遠記得,三千風雪在秦琢的掌心融作春澗,孕出了他命格裡第一朵活着的花。
他知道該怎麼寫了。
………………
“這就是你一日未歸的原因?”
戌時三刻,秦琢打開琅華居的木門,看見自家道侶耳尖通紅地捧着雲紋拜匣立在階前。
“先是去找了孟休,然後去尋陛下,最後還見了蘇颦——不周君的這一天過得很精彩嘛。”秦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指尖敲擊着門環,每一聲都似敲在周負的靈台上。
秦琢隻需神識一動,就可知道周負身在何處,出于對隐私的尊重,他并沒有偷聽周負與其他人的交談,但這不妨礙他事後拷問。
周負不敢隐瞞,将這一天的經曆一五一十地道來。
“詩呢?”秦琢向他伸手,“拿來瞧瞧。”
周負忙不疊呈上。
“雪作襟懷雨作紗,何須朱邸羨繁華?瓊樓窈窕扶煙柳,塞馬蕭騷踏暮沙……”秦琢念得極慢,每個字都像在唇齒間含化了才吐出,讀到一半還忽然一笑,“好一個石頭寫的石頭詩!”
周負呼吸驟亂。
迎着道侶忐忑的目光,秦琢接着往下看:“昆侖千載仍過客,蓬萊百年又誰家?”
他好笑地戳了戳周負的臉:“不周君在跟我裝可憐,怕我哪天突然不要你了?這一句我不喜歡,改掉。”
“阿琢……”周負心裡酸澀,千言萬語都在喉間化作了滾燙的春泉。
秦琢轉身欲進屋,扭頭見他還傻傻地站着,道:“怎的,進自己家門還要三催四請?”
周負慌忙跟上,見秦琢提筆,在灑金箋側新寫了一行小字——昆侖千年空過客,蓬萊一霎即生涯。
“這麼改順眼多了。”秦琢含笑,“既然昆侖非你歸處,那蓬萊……”
“哪裡都好。”周負忽然截住話頭,掌心覆上對方未及收回的指尖,“阿琢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檐角銅鈴輕響,驚得山桃簌簌墜下,燭影搖曳間,紅紗粉幔已飄然而落。
澹月透窗,照亮了詩箋末行。
——唯期歲暖人間世,共倚春風煮晚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