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傾覆,劈碎的船隻裂成數塊,在水流的沖擊下拍出層層疊疊的波浪。劇烈的颠簸裡船上衆人翻進水中,像一盤被倒進鍋裡的餃子似的濺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水從前後左右每個方位夾擊擠壓過來,空氣越漸稀薄,月光也随之暗下去,沉入一片禁止呼吸的黑暗。耳邊隐約有水鑽進耳朵的聲音,身體既像是浮在水面又像懸在空中,蒼秾在昏昏沉沉間睜開眼,看到的竟然是蒼姁的臉。
眼前的蒼姁與那個戊窠城裡重傷在身的蒼姁不同,也與現實中在神農莊石室裡沉睡不醒的蒼姁不同,更像是介于兩者之間,有着與真夜之魔女格格不入的穩重,又比蒼秾印象中的母親年輕——這是蒼秾記憶裡從未見過的蒼姁。
自己躺在她的臂彎裡,是抱着襁褓中嬰兒的姿勢。喉嚨如堵住般發不出聲音,除了看着近在眼前的蒼姁什麼也做不到。深黑色的夜幕中,蒼姁機關人偶般木然地望着天際。
她似乎吃驚到了極點,好長一段時間才低頭看向蒼秾。那陌生且嫌惡的眼神像針一樣紮在蒼秾心口,蒼秾猛吸一口氣,也隻是往肚子裡喝進一口冰冷的湖水。缺氧到出現幻覺了——蒼秾揚手撇開散成泡沫的蒼姁,在水中撲騰起來。
下沉仿佛無邊無際,蒼秾還以為自己會一直沉下去,背後的水中有什麼東西遊過來,帶起的水波一下下撲在背上。那東西遊曳過來接住即将沉底的蒼秾,蒼秾呼出一串氣泡來,模糊地感覺到那東西的五指按在身後。
還沒等蒼秾再做反應,巨手在身後猛力一推,整個人飛出水面,精準地跌進丘玄生懷裡。丘玄生用袖子裹住她,蒼秾尚未睜開眼睛,丘玄生叫道:“蒼秾小姐,蒼秾小姐?”
好不容易呼吸到點新鮮空氣,蒼秾下意識抱緊身邊的東西,趴在丘玄生肩頭呼吸幾下腦中的混沌才稍有緩解。腳下是泥濘的濕地,水聲猶在耳畔,水從頭發上滑落下來,滴在丘玄生頸邊。蒼秾小聲猜測道:“救我的是喵可獸嗎?”
“嗯,把喵可獸放在水裡露痕不會看到。”丘玄生瞟一眼在水邊來回踱步的露痕,松開還癱着的蒼秾說,“蒼秾小姐你沒事吧?你身上都是水,我幫你擦幹淨。”
泡在水裡那麼久早就沒什麼好擦幹的,蒼秾歪坐在地上往後挪了幾步連連搖頭:“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
一團亮閃閃的包裝紙被丘玄生從口袋裡摸出來,遞到蒼秾嘴邊。從沒見過這種東西,蒼秾問:“這是什麼?”
丘玄生笑而不答,扯開窸窣作響的包裝紙,露出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她把那東西往上擡了擡,似乎是讓自己吃掉的意思,蒼秾不懂為什麼這時候吃東西,但還是咬了一口。
是沒有嘗過的味道,蒼秾還在品味,一方褐色的光滑綢布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裡鑽出來,繞着愣在原地的蒼秾擦過去。那綢布貼着她反反複複抹過幾次,把蒼秾和丘玄生環在中間,蒼秾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遠處同樣被褐色綢布環繞的岑既白騰地坐起,高聲贊歎道:“真是縱享絲滑!”
她三兩下咽掉嘴裡的東西,拍幾下衣袍上沾着的沙土站起身,往兩人這邊走過來:“蒼秾你也被玄生救起來了?這次多虧她,不然鬼知道我們會被水沖到哪裡。”
“找到我娘了嗎?”沈露痕焦急地抓住丘玄生的衣襟問,“你能把她們從水裡抛出來,能不能也找到我娘?”
“你算什麼東西,也配讓玄生幫你做事。”岑既白熟練地端起架子來,把尚且矮小的沈露痕搬到一旁,說,“玄生快找殷大娘,她和沈飛雪都不知道被水弄到哪裡去了。”
蒼秾還傻坐着,丘玄生伸手拉她:“蒼秾小姐,你先起來。”擡頭便是熱鍋上螞蟻般的沈露痕和岑既白,丘玄生安慰道,“殷大娘和沈寨主我已經讓喵可獸去找了。露痕,你别着急,你娘身手不凡,一定不會有事的。”
“是啊,她會活很久,給我們搗很多亂。”岑既白揣着兩手沒好氣地說,她彈一下沈露痕腦門,嘲笑般說,“沒出息。我看她待你不怎麼樣,你怎麼為她急成這個樣子?”
“她能死,可她不能死在這個時候啊!”沈露痕喊起來,“我年紀這麼小,誰會叫一個還沒滿五歲的小孩當寨主?到時候戊窠城裡勢必會鬧起來,作為舊寨主的孩子,我不是那群人的眼中釘,就是那群人拿來黨同伐異的大旗!”
沒想到這塊的岑既白被她有理有據的長篇大論擊得忘了回話,蒼秾捂住半邊胳膊說:“看不出來你心思還挺多的,小莊主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還分不清姑母和蘑菇呢。”
岑既白瞪蒼秾,沈露痕踱着步子抱怨:“等我滿十五歲,她死了我還能樂樂呵呵地給她風光大辦,可我如今是個孩子,銷鐵寨又正逢辦事不利沒保住神農莊使者的時候……”她仿佛遇見自己的倒黴結局,朝暗流湧動的水深處揚聲喊道,“娘!娘!你在哪裡啊?你還不能死啊!”
湖水兀自流淌,沒有回音。沈露痕吸吸鼻子,用手攏作喇叭喊:“至少等我長到能服衆再死吧?聽見了嗎?娘?”
她叫得驚天動地,岑既白白眼道:“我都看不懂你是愛你娘還是恨你娘了。她不是你媽嗎?你就不為她揪心?”
“剛才你還說我不該為她急成那個樣子,如今怎麼又改口了?”這個年紀的沈露痕依舊不肯給岑烏菱和神農莊使者之外的人好臉色,當即反唇相譏,“要死也得等到沒了最後一絲用處再死,她自個兒也是這樣要求别人的。”
在亂流中撞到的左邊手臂還有些疼痛,蒼秾沒跟别人說,而是揉着肩膀問:“你就這麼看輕你娘啊?”
“她不在對我也有好處。倘或你們是本地人,一出生就隻有四條路可選。”沈露痕比個四,好整以暇地說,“搶劫,倒賣,殺人,養殖。最下等的工作便是留在城中喂雞喂鴨,最好的工作也隻有把命系在褲腰帶上的殺人搶劫。”
“若她死了,你就能離開銷鐵寨?”岑既白覺得這話耳熟,自以為弄懂她的思路道,“你不會也向往自由吧?”
“什麼自由,我不稀罕。若她死了,我就能為自己掙多多的錢。”沈露痕看白癡般看她,“不管是養雞喂狗還是殺人越貨,都不用抽成交到她手裡,沒有中間商賺差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