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州安定下來也是這幾年間的事。過去馬賊猖獗人人自危,處于琅州中心的銀槐堡尤甚。為求遠離馬賊安然謀生,不少人都繞着銀槐堡走,城中勞動力日漸稀少,許多店面找不到人隻能倒閉,雇員的工資也水漲船高。
雖有重薪誘惑,但肯冒着被馬賊劫走的風險來銀槐堡做工的人還是越來越少。缺錢養家的粟羽便是看中這點,想着自己應當不會那麼倒黴遇到馬賊,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被馬賊劫走的時候粟羽還以為這輩子都完了,卻不知這次遇險是人生的轉機。粟羽偷聽過馬賊的聊天,聽說連她在内的數十個人過不了多久就要被送去烏荼當奴隸。
到烏荼好啊,至少算是出國了——粟羽這樣安慰着自己,跟她一同被抓來的那群人卻沒有她這麼坐得住。有人逃跑被抓回來打得半死,馬賊甩鞭子時逼着大家在旁圍觀,粟羽麻木地看着,身邊抓着她衣角的小孩怕得直掉眼淚。
那孩子就是時英。時英的母親是守城的士兵,一年到頭沒幾天是陪着她的。粟羽自小就學着獨立謀生對家人沒什麼牽挂,但也還是可以理解年幼的時英為何害怕,于是被趕着上路粟羽總跟她走在一起,兩個人一來二去就此混熟了。
沒有别人就不行,總是想家,不想趕路時任性得對馬賊都哭得出來,這就是時英給粟羽的全部印象。馬賊最讨厭時英哭喊,粟羽在鞭子下救過她好幾次。粟羽問她為什麼這麼愛哭,時英告訴粟羽隻要自己哭出來,娘再忙也會來陪她。
粟羽很早就一個人生活,她的情緒就像把石子丢進無底洞裡聽不到響,沒有牽動任何人的可能。也許她是羨慕時英,也許時英太害怕寂寞,兩個人逐漸無話不談,在被馬賊趕着往烏荼走的路上相互鼓勵着,倒也沒有想象中可怕。
除了粟羽還有另一個人也是時英的玩伴,問了幾句覺得她的口音耳熟,三人一下子就熟悉起來。聽說要被賣去烏荼,有人直接往馬賊的刀上撞,因為死比較輕松。粟羽想着要不要模仿着照做,隻要一時興起,就能獲得永久的自由。
是那個人阻止了粟羽,她說過不久東溟會要在琅州駐紮,屆時第一個清算的就是馬賊。還沒等到東溟會來時英的母親就來了,粟羽和時英都被帶走,那人卻留在了馬賊裡。
其實是她自己婉拒了方闌将她一起帶走的提議,馬賊綁來的人何其之多,方闌不可能救走所有人。本以為永遠不會和她再見,沒想到隔了半年東溟會分舵駐紮瓊州,那人就在東溟會的隊伍的最前面,那時粟羽方知道被馬賊抓走僅是東溟會統領的身先士卒,但她和時英都為她的生還感到高興。
跟那人混了幾天,時英決定加入東溟會。她再三請求粟羽替自己保密,決計不能讓方闌聽到風聲。眼見粟羽拿不定主意,那人也照樣邀請了粟羽。她認為粟羽比時英更冷靜,年紀也更合适做殺手,倘若加入東溟會一定大有作為。
在時英的軟磨硬泡和那人給出的豐厚條件下,粟羽同意了東溟會的邀請。她來琅州本就是為了掙錢,東溟會是她掙外快的窗口,白天打工晚上殺人,力求早日實現經濟自由。
按照原本的計劃,粟羽要麼是幫着時英對付叛離東溟會的樂始,要麼是看好那堆搶來的東西。粟羽在四面神仙的注視下發着呆,錢易黛趴在欄杆邊跟樂始遠遠交流完,回身拽住粟羽下令道:“你還傻站着做什麼,趕緊帶我下去啊!”
粟羽木然眨眨眼,錢易黛說:“别愣着了,我們快點下去給隊長她們解咒,然後把時英抓回去打一頓。小小年紀不學好,跟人學當古惑仔啊?我今天就替方闌好好教訓她。”
她怒氣沖沖說完整句才發現粟羽表情不對勁,錢易黛小心翼翼地問:“怎麼了,你覺得我說得不對?”
“沒什麼不對,”粟羽醒過神也是一瞬間的事,她立馬想通,拽起錢易黛就往樓下跑。那些定好的計劃根本不重要,從一開始粟羽就沒打算執行,她隻是想幫上時英。
被馬賊抓走的那段時間裡,時英不止一次地說她想母親。時英不喜歡一個人,可是方闌時常顧不上她。興許是同被馬賊抓走産生了些共患難的情誼,粟羽不想時英又因為身邊無人而大哭起來,正是因為這個她才同意加入東溟會。
但如今看來,時英和東溟會錯得太離譜了。不管是樂始還是時英,東溟會讓這麼小的孩子過早地習慣危險,粟羽不能發自内心地産生認同。像她這樣為利益殺人還算正常,可時英呢?她隻不過是不想失去那個作為統領的朋友而已。
時英在任務中展現了非比尋常的天賦,很快攀升到琅州分舵的高層。她号令手下缺乏經驗,一看錢易黛搶到傳夢鈴就急得不行,連忙跳起來要求手下趕到樓上堵截。
這些行動俱被粟羽看破,她甩棍掃倒一大片人,頭也不回拉着錢易黛往樓下跑。眼看着粟羽手裡鐵棍舞得像轉起來的風車似的,錢易黛由衷感歎:“不早說你這麼厲害,”她頓了頓,踟躇着問,“那個,你該不會也是……”
“我也是東溟會的成員。”粟羽一棍打翻兩個舉刀劈來的喽啰,擦去臉上濺到的血迹,“我今天不會和你們作對,事件結束後請你們把時英交給我,不要傷害她的性命。”
錢易黛怔怔地張大嘴,粟羽擡棍擋住身後往錢易黛這邊撲過來的雜兵。剛才還傻着的錢易黛醒過神,抓住粟羽的手說:“那我們得趕快,樂始砍起人來不講這些的。”
粟羽颔首,錢易黛提心吊膽地躲在她身後,看着粟羽給自己開路。有幾個被粟羽掃倒的東溟會成員腳下不穩跌下樓來,砰一聲砸在罩着地面的銅鐘上,宛如古時候西夏國神秘的祭祀禮揭幕開始,以血肉之軀為滿牆的神明獻上鐘鼓。
聽見外頭的響動,丘玄生急得直敲鐘壁:“樂始!”
腳下土地被銅鐘砸出數道裂縫,紛亂被銅鐘隔開,任憑外界再怎麼喧鬧也聽不清楚。大家被扣在銅鐘底下,完全不知道外頭情況如何,好在丁汀源等人都沒被波及。
隐隐有重物劈在銅鐘上的聲音,丘玄生心急如焚,抓住蒼秾問:“蒼秾小姐,那是什麼聲音?”
蒼秾使勁推着銅鐘鐘壁,數次用力銅鐘還是紋絲不動:“這破爛大鐘到底有多重,怎麼兩隻手都擡不起來?”
丘玄生幫她一起用力仍是于事無補,她急得在銅鐘裡打轉,念叨道:“樂始在外面對付那麼多人,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她想着,又撲過去朝外頭喊,“樂始,樂始!”
銅鐘外的樂始也不知裡頭的情況,沒了傳夢鈴的阻礙,時英幹脆割斷紅線,兩手抓刀向樂始削來。她身形輕靈敏捷,旋起來時像是打旋的落葉,刀刃有如疾風劃過,樂始錯步躲開時不慎撞到一旁的長戈上,手臂上綻出一條血迹。
時英收勢定身,甩掉刀刃上的鮮血,執拗地說:“樂始前輩,你就聽我一句,回到統領身邊吧。”
“什麼統領,我不認識那種人。”樂始退了幾步後背靠在銅鐘上,高聲問,“丘玄生,你死在裡面了嗎?”
裡頭的丘玄生隐約聽見她發問,連忙提高音量回話道:“我們這邊都還好。樂始,你有沒有事?”
“不過是一群烏合之衆,傷不到我。”面對那群如星子般閃着光的雪亮的刃尖,樂始裹住胳膊上的傷口,“你保護好隊長,要是隊長有一點閃失,我就把你當蟑螂殺了。”
不等丘玄生回話,她又說:“竹簡在錢袋子手上,我要去和她彙合。你們小心,别讓銅鐘被蟑螂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