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個半月,三人俱是忙得分不清東西南北。岑既白堅守絨線鋪加班第一線,連日勞累身體不見半點起色;蒼秾另在城西驿館做了短時工,早晨賣完花就跑到郭媛手下跟臧卯竹争奪全勤獎;丘玄生也跟着邬叢芸編起竹簍竹籃,每日賣花歸來便跟着邬叢芸在院裡坐一下午。
攢夠一半路費,三人來到車行查探行情。精挑細選之下欲訂豪華行程恐囊中羞澀,可選經濟方案卻車馬簡陋。三人争執一番,岑既白下達重要指示:“我們是什麼很賤的人嗎?馬車要坐就坐最好的,不然半條命都得在路上耗沒!”
于是掙錢方案被更徹底地執行,不但白天四處打工賺錢,到了夜裡三人齊聚一堂,有時是岑既白從絨線鋪拿些不要的絲線回來三個人一起打絡子繡香囊,有時是由丘玄生帶頭教竹篾做瑜伽,有時是跟蒼秾一起幫人抄書畫圖樣。
三人做活計弄得昏天黑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有天夜裡岑既白受不了幹活夜短日高起的生活想一了百了,路過的蒼秾撞見本想制止,沒走出兩步就累得歪倒在地睡暈過去。岑既白下巴剛搭到兩邊繩索纏出的繩結上甫一閉眼,睜眼便是越過窗牗三尺有餘的太陽和問她在幹啥的臧卯竹。
這樣的苦日子過了四十多天,三人被磋磨得面黃肌瘦,即便有石耳愛心營養餐也補不回來。班瑟搬好行李,三人坐上車行最豪華的座駕,岑既白在占了一半車内空間的軟榻上癱成大字形,聽着車輪辘辘聲,眼睛一閉就是一整天結束。
為了此次旅行付出的種種都在路上的休憩裡得到回報,三人從不知每天睡到自然醒是如此美好。一路上遊山玩水遊名勝訪古寺,結交了不少新朋友,也聽了許多趣事。
趕車的名叫車肅狯,聽說是駕照一遍過的稀世天才。托她車技高超的福,整趟旅程沒有半點颠簸,猶如乘舟于靜潭水上,蒼秾可以保證這是她有生以來最高興的旅行。
那天在絨線鋪裡跟她說話的是這家店老闆的女兒,蒼秾在她的指點下打了個錾玉蘭花的镯子,現下正收在懷裡。揣着這镯子猶如在心口揣着隻喳喳叫的小麻雀,總讓蒼秾擔心雀躍的聲響驚動旁人,好在一路上無人發覺。
一路遊到甲鲸城外南郊,太陽落山後趕路半刻才找到一家客棧。大堂中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笑鬧聲傳出周遭半裡地,一行人便是被笑聲吸引而來,守在櫃邊記名住店。
展眼望去,堂中坐着數十人,皆是江湖遊俠打扮,有的身上還配着寶刀長劍。廚房裡飄出的香氣一點也不比家裡的差,叫人疑心是石耳的孿生姊妹落腳到這家店裡做廚子。
叫了兩碟黃牛肉和半鍋飯,再要一碟時興蔬菜,一條炸鲫魚。三人并車肅狯圍坐桌邊,因着這段時間與她混得形如親朋,便又給車肅狯叫了一盤她最喜歡的肉餡釀豆腐。
豆腐還沒上桌,衆人就着先上的幾碟小菜吃起來。忽聽得身旁那桌交談正歡,有人按住滿桌交談聲,壓低聲音道:“聽說了嗎,那長門宮外人跑到咱們甲鲸城來了!”
另一人喝了口酒問:“你怎地知道,莫非你撞見過?”
那人臉色漲紅,正欲大說一番,岑既白伸頭過去問道:“二位大姐,什麼叫做長門宮外人呀?”
說話那人倒也随和,見她年輕不知世故,因而笑道:“小友你有所不知,近期興州有個号稱長門宮外人的飛賊鬧得很兇,前幾天有人在城外瞧見她的蹤迹了。”
丘玄生也有幾分興趣:“這位飛賊很厲害嗎?”
那人啧啧道:“這是當然,這長門宮外人陰狠狡詐,若她出手非死即傷,要是走夜路不甚遇到她,可就慘喽。”
跑江湖許多年的車肅狯大口扒飯,問:“江湖豪俠标榜武力的名号都稱千裡風、鐵腕手,喜好風雅的便叫雲山主人、春海客,怎麼她就叫得這麼偏,叫了這般怪的名字?”
“幾位不懂,我給你們說道說道。”先前說話那人像是前天給今晚的話打了草稿,興沖沖道,“說來話長,得從幾千年的漢朝說起。漢武帝早年與館陶公主劉嫖攀親,承諾要給劉嫖的女兒阿嬌金屋子住。這便是那人的渾号來由了。”
“既然她在長門宮外,那就不是阿嬌,而是皇帝?”岑既白眨眨眼,倒吸一口涼氣道,“這個人是皇帝?”
鄰桌滿座笑起來,講故事那人樂不可支,捂着肚子說:“這位姑娘,你也忒擡舉她了。我估摸着這人不是皇帝,就是個替皇帝看大門的,因而天天守在長門宮外。”
聽見這人話什麼長門宮短門宮,車肅狯頭昏腦脹,脖子一歪松開筷子睡倒在丘玄生肩頭。丘玄生把她的腦袋挪到飯桌上:“話是如此,可她是怎麼跟長門宮搭上關系的?”
鄰桌那群人個個能說會道,又有人答話道:“長門宮是後來阿嬌住的地方,阿嬌以前住的就自然是金屋子啦。”
說罷又是一陣笑聲。蒼秾覺得這群人笑點也太低了,動不動就一群人笑起來。岑既白也感到幾分不對,于是不與鄰桌搭話,拍幾下睡在桌上的車肅狯叫她晚點再睡。
大約是白天趕車太累,她睡得死沉死沉,岑既白使盡力氣也拍不醒。三人隻得作罷,默默撿着桌上的菜吃。隔壁座上的人越笑越大聲,襯得屋外的荒郊夜晚靜谧寂靜,夜幕的幽暗吞掉了土地草木的顔色,一派滿天徹地的黑。
蒼秾往窗外張望,總有種那黑暗裡将要蹦出什麼的預感。本打算趕緊吃完攙着車肅狯上樓回房,把門一鎖百事不侵,誰料半碗飯沒吃完,客棧大門便猝然撞進一塊整間屋子那麼大的金色巨塊,轟一聲嵌進堂中正對大門的那面牆中。
緊接着兩道白绫劈進屋裡,一下便将金色物事擊成碎末。衆人凝目看去,仿佛有兩個人影如同塵屑飛灰般被裹挾其間,在金色物事的碎裂下重重摔倒下來。
櫃台後的店員驚得矮身躲進桌底,屋中交談議論頓住,唯剩地上打滾那兩人的叫痛聲。其中一個年長的正欲坐起,一枚銀針淩空釘來,正好中在她頭頂半寸不到的牆上。
那人登時跳起,抱起地上七八歲的小童就想遁走。垂落在旁的白绫陡然卷起将兩人緊緊縛住,随後一道人影翩然躍入屋内,道:“你們兩個好大的膽子,敢偷我的東西。”
被她捆住那兩人掙紮不得,憋得臉色漲紅。那人也不管堂内旁人如何看自己,出手扼住那個年紀小的一邊肩膀。小童哀嚎不止,她輕聲慢語道:“我問你,偷拿了什麼?你叫你姐姐盡早拿出來,否則我要廢的就不隻這隻手了。”
一旁那個年長的女子氣得直打顫,罵道:“你、你,惡貫滿盈的長門宮外人,難道還能被我們偷去東西不成?”
“我算什麼惡貫滿盈,若論無恥當屬您二位獨步天下,我隻能算是你們的後輩。”擡手間白绫一松,她順勢翻手從小童身上攫出顆晶瑩的珠子,“既是你們自尋死路,便是神仙也救不得了。就請二位前輩先我一步,早赴黃泉吧。”
她揚手正要出招,便聽見背後有人高聲喊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