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五月,天氣,一眨眼就熱起來了。
初夏的早晨,光線通透,街道上的空氣帶着剛剛刈草的清新氣味。
愛月海努力踩着自行車。
寬廣街道的兩邊,是遮蔽過于燦爛的日光的行道樹,種植的似乎是銀杏。
葉片間投下的陽光落到她領口的淺紫蝴蝶結上,她大了一碼的棕色校服外套有些往下滑,使得她操控車頭的動作手忙腳亂。
穿過極長的大道和幾個十字路口後,街道才終于熱鬧起來,街角有各式各樣的潮流時髦店鋪,人也變多了。
她叮叮咚咚作響的自行車一駛過來,就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
“啊,早上好,愛學姐!”
“月海,過會要不要坐在一起?”
将自行車騎進校門時,有好幾個人與她打招呼,她用力按了兩下車鈴,作為回應。
進入校門後,她直奔車棚,車棚裡已經停滿了自行車。
愛月海喘了口氣,從車前框裡抓出面包,又快步往教學樓趕,粉色發尾在風中飄揚。
這個點走廊已經沒有幾個人了,今天是要舉行校園例會的日子,校園演講和最近發生的大事都要在早晨進行彙報。
愛月海趕到禮堂時,即将舉辦演講的禮堂裡面已經坐了許多人,迎面而來的空調冷風讓她下意識一縮肩膀,又舒适地眯起眼睛。
高三生的位置,在最靠前的位置,想要到達自己的班級,得穿過幾排人群。
愛月海看着一排又一排整整齊齊的後腦勺,在心中輕輕啧了一聲。
她蹑手蹑腳靠近。
前排的女生看見她,無聲指向自己身邊的空位,愛月海心領神會,迅速靠近那裡。
晨會還沒有正式開始,坐在下排的學生們一直交頭接耳,她的動作沒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有驚無險的落座。
愛月海正準備松口氣,坐在最前排的年輕班主任忽然回過頭,将手臂挂在後排的扶手上,歪頭盯着她。
愛月海一秒直起了背,努力做出正襟危坐的姿态。
班主任棕色微卷碎發下的圓框眼鏡下的目光,顯而易見的,是正穿過人群,看着她的方向。
愛月海一臉無辜地望着老師。
幾秒的對峙後,年輕地班主任收回視線,面帶無奈的轉過身去了。
“真吓人,我這也不算是遲到吧。”
老師轉開目光後,愛月海立刻變了表情,一下垮下肩膀,懶懶散散背靠座椅,掏出挂滿吊墜的粉色手機,放在膝蓋上翻看收件箱,“……也才九點十五……”
“所以老師也沒有批評你啊。”
她剛剛落座,身邊的女孩就摟住她的胳膊,“不過,我看,老師的脾氣這麼好,即使遲到一點點,他也會裝作沒有看見的——”
“哎?算是嗎?”
愛月海快速按着手機,頭也不擡的随口附和。
班主任老師在學生中似乎很有人氣的樣子。
學校采取一學期重新分班一次的政策,但從升入高中開始,愛月海很湊巧的每學期都能分到這位老師的課程。
因此,她對這位班主任老師的了解,肯定也比這些這個學期才分到他的班上的同學要多一點。
平心而論,班主任人氣高,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年輕,性格也很親切。
幹淨清爽的條紋襯衫,配上艾褐色的發絲,他的圓框眼鏡下的榛子色的眼睛,會讓人第一眼就覺得他是個很溫柔的人。
不過,就算這樣,人氣高到在學校裡有後援會,還是有點離譜了吧?
理解不了也沒有關系,隻要随口附和兩句就好了。
愛月海擺弄着手機,果不其然旁邊的女生并沒有非要繼續将這個話題深入下去的意思,等到台上的麥克風發出熟悉的噪音後,她們就默地停下了交談。
“刺啦——刺啦——”
教導主任拍打着麥克風,四面的廣播都清晰的傳出了聲音。
身邊的人都被這刺耳的聲音刺激的眉頭緊鎖,隻有愛月海一個人忽然坐直了身體。
今天除了要舉辦例行的演講之外,還要為之前參加數學杯比賽獲得獎項的學生頒獎。
校園演講的環節一如既往的枯燥無味,因為對後面的環節懷有期待,而更加難熬。
學生發言,教導主任發言,老師發言……
總感覺等了有幾個世紀那麼長,終于等到了頒獎,帶隊老師發言完畢後,請獲獎學生上台。
“……這次獲得特等獎的是……”
愛月海不自覺地将身體前傾。
其他的得獎學生她一眼都沒有看,她的目光,能看到的,此刻隻剩下一個人。
那個被念到名字後,不慌不急走上台的少年。
禮堂的燈光落在他的臉上,光線過于耀眼,他的五官幾乎一片模糊。
愛月海卻連他嘴角微微上揚時的弧度都能看到。
“這次獲得特等獎,以及團隊領導獎的,三年B班的一朔同學……”
她一下直起背,不自覺攥緊了裙擺。
“可真夠厲害的,不愧是學生會長……”
“這是他今年拿到的第幾個獎了啊?”
“有會長帶隊,拿獎就是很簡單的事情啊!”
從四周傳來竊竊私語,身邊的女生拉了拉愛月海的袖子,“我記得,他是你……”
“沒錯。”愛月海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喃喃自語般,對這種詢問已經形成習慣,“我們一起長大的。”
她似乎感覺到台上少年的目光挪向她們的方向了,他正在看她。
愛月海轉開視線,偏頭看向身邊的女生,雙手撐住座椅,感覺耳根有點發燙。
她的心髒還在砰砰直跳,壓抑不住的語調上揚。
“我們是青梅竹馬。”
這是她今天第一個,發自内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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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的課程,很快就結束了,夏季的傍晚,即使有風也帶着燥熱。
天空還和中午一樣,愛月海把自行車從車棚騎出來,湛藍的天空布滿紅色的霞光。
課程結束也不過四五點鐘,從初中開始,愛月海就開始兼職。
除了放學後的幾個小時,她還會在上課前,也就是早上七八點在便利店兼職。
居住地地方離學校太遠,便利店就在學校附近,她甚至留了兩套制服在店裡,上學前可以直接在店裡換。
便利店的老闆很好說話,工作也算不上累,而且早上的兼職,工資普遍比平時要高一點。
也是因為早上的兼職,她今天才差點遲到。
從這個學期開始,她已經進入高三,這樣平靜而普通的生活,已經持續了好多年。
這座城市并不能算得上是安全,但可怕的新聞,她隻在電視上看到過,她的生活兩點一線,兼職,上學,每天按部就班。
除了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現在還生活在一起的青梅竹馬這一點外,她和任何青春期女生都沒有什麼不同。
愛月海用力踩着單車,呼嘯的風吹過她的臉頰,将她粉色的長發吹的往後一邊倒。
好熱……但就算放慢速度,炎熱也不會減少,還不如一鼓作氣,到了目的地就不會熱了。
便利店的一大特色就是無論什麼時候,冷氣都很足,像不要錢。
愛月海分神想了這麼一瞬,忽的發現自己差點已經騎過便利店,趕忙扭轉車頭,一腳撐住,停下了車。
店裡的客人沒有幾個,同事錐紀正在前台結賬,看到她,以一個微笑作為招呼。
擁有淺發色的錐紀算是個美男子,他笑了以後,愛月海聽到後面的幾個女生發出低低驚呼。
也是因為他這張臉,老闆才留他到今天的吧?
說來也奇怪,這裡的工作條件很好,卻沒有幾個人能夠長期做下去。
錐紀從去年開始在這裡兼職,除了已經做了兩年的她以外,他就是工作時間最長的“前輩”了。
“下午好。”錐紀趁着收銀台沒客人,和她搭話,“今天排班到幾點?”
愛月海走入工作區,取下挂着的深綠色工作圍裙,瞥了眼牆上的排班表,“六點。”
與平時的排班相比,有些早,她可以上到九點的。
但今天,是她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的竹馬參加比賽的日子,她當然希望能夠早點回家。
“忙完了就早點回去吧,今天也沒什麼事情。”
錐紀點了點頭,一向平和的臉上,似乎隐隐有些憂慮,“最近實在是太不安定了……還是早點回家的好。”
愛月海有些疑惑地瞥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徑直走入了後台工作間。
想一想,她放學來超市的這段時間,正好是插播特别新聞的時間。
錐紀大概率是在店裡一直開着的電視上看到了什麼,所以才一直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電視現在還開着。吵鬧的聲音在店内回蕩,不過現在播放的是毫無營養的廣告。
她最近都沒有留意新聞。
愛月海沒放在心上,不過錐紀都這麼說了,她預備快點做完所有工作,提早回家。
她走入後台,開始整理清點貨物,登記成冊後,又将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歸納好。
搬箱子,上貨,拖地。
清點完最後一項貨物後,愛月海抹了抹臉,直起腰,還沒有到六點,她聽到從前面傳來的聲音,錐紀在和人打招呼。
她走到前面,看見一個穿着薄外套的紅發少年正笑嘻嘻地将手臂支撐在櫃台上,大聲打招呼,“前輩。”
是來接班的新人。
愛月海看了眼挂在牆壁上的鐘表,接班的時間還沒到。
“我特地提早一點到的~前輩就先回去吧?”
他的語調非常輕松,雖然有點輕佻,但不惹人讨厭。
新人是前段時間招來的,滿打滿算也才工作了半個月。
從外表上來看,他似乎和她差不多大,但愛月海從沒聽他提到過上學的事情,這人整天笑嘻嘻的,一副無憂無慮地樣子。
愛月海對他沒什麼印象。
她一直覺得,無論多麼熟悉,與人交往,所能了解的,隻是一個人願意透露的,很小的一面。
就連共事最久的錐紀,她也不了解。
沒有想到不熟悉的人竟然會特地提早來替班,她不解地腳步都微微頓了一刹。
“最近不是那個…叫什麼來着?女生都很害怕吧?”
新人意有所指的瞥了一眼電視,可惜下午的插播新聞已經結束了,現在播放的是廣告。
“我記得前輩總是一個人?早點回去比較安全哦。”
他的語速很快,眼睛閃亮亮,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愛月海整理背包的動作停了一瞬,頭也不擡地開口糾正,“我不是一個人。”
“嗯?”
“我和我男朋友住在一起。”
自己的話脫口而出後,氣氛似乎有一瞬凝滞的有些微妙。
她擡起臉,話鋒一轉,露出開朗的微笑,“不過,還是謝謝你啦。”
換下的圍裙,被她重新挂在牆上。
她将雙肩包背上,腳步輕巧如貓的穿過收銀台,朝他擺擺手,“下次請你吃雪糕~”
便利店的玻璃門關上,将所有視線都隔絕到身後,她這才垮下肩膀,像漏氣氣球一樣長長出了一口氣。
六點的街道還和白日一樣明亮,炙熱的陽光把地面烤的快要冒煙。愛月海盯着自己松松垮垮的堆堆襪,以及棕色的制服鞋,指尖又探入口袋中,神經質地摩挲着手機的挂墜。
這種對話從一開口就讓人感覺不妙,如果讓對方察覺到自己有機可乘——說不定就會收到約會邀請。
愛月海之前就敏銳察覺到新人對自己有些過分熱情。
她對竹馬一心一意,對别的異性完全提不起興趣。
拒絕别人不需要絲毫愧疚,可想到以後還要一起上班就有些煩……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對吧?
愛月海跨上自行車,一鼓作氣将車踩得飛快。
風呼呼的吹動她的長發,編好的發辮随着節奏啪嗒啪嗒打在肩膀上,就連劉海都被風掀起,風将她的外套吹的鼓起。
最重要的是。
打工時間結束,馬上就可以見到阿一了。
光是想到這一點,心情就不争氣的雀躍起來,什麼其他的事情都無法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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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B班的班長,優等生,天才,學生會長,做事周全冷靜,非常可靠的人。
這是她從别人嘴裡聽到最多的對阿一的評價。
如果他與其他人沒什麼兩樣,對她來說,這樣的印象或許算是很深刻。
但阿一對她來說是不同的——
一朔占據了愛月海人生中太多的重要名額,以至于其他人都無法進入她的生活。
家離打工的地方很遠,她花費了一點時間,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家。
到家時,正好七點,天依舊是亮的,變成了朦朦胧胧的紫色。
愛月海把自行車停下,在家門口的大樹下鎖好。
房前的樹住的地方過于偏僻,除了獨棟的房子,這附近就隻有一大片油菜花田,一眼望去視線格外廣闊。
窗戶内透出一點光亮,庭院内有一棵樹,交錯的枝葉,遮住了窗戶内的景象。
愛月海從制服裙的口袋裡掏出随身攜帶的小鏡子。
她望向鏡子,打量自己。
臉頰圓,下巴尖,雖然入夏了,卻變白了些。粉紫色的眼睛在閃閃發亮,雙股麻花辮被風吹亂了,發頂一縷不聽話的發絲,怎麼壓都壓不下去。
她将校服的褶皺整理平整,又轉動腦袋,檢查左右兩側,确認沒有問題後才轉而拉住門把。
還沒進門,她就一疊聲呼喚。
“阿一,我回來了,肚子好餓啊。”
意料之外的,沒有任何回應。
入門處直通客廳的走廊靜悄悄的,壁燈開着,微弱的光灑落在木質地闆上,房間一片死寂。
愛月海又叫了兩聲,依舊沒有回應。
客廳正中央的台式電視還開着,房間的窗簾拉的緊緊的,電視屏幕的光照亮一隅,幽暗的室内,隻有電視的聲音。
愛月海走向沙發,探頭看了看,一個黑色的手提包在沙發旁的矮櫃上,旁邊空着的是她的位置。
看樣子,人确實已經回來了,她把自己的書包緊緊挨着他的放下。
“阿一?阿一?”
愛月海心中疑惑,來不及想,就開始尋找。
客廳,沒有,她的卧室,沒有,書房,沒有……
她打開壁櫥的門,探頭往内看,什麼都沒有,她連燈都沒有開,壁櫥内漆黑空蕩,房間裡回蕩着她一聲又一聲的呼喚。
正當她準備将冰箱門都打開看看時,最靠裡的房間毫無征兆的開了。
頭上頂着毛巾的少年出現在門後。
房間内的微弱燈光透出來,他握着門把手,垂目望向她,還滴着水的黑發顯得比平日更卷。
四目相對間,愛月海讪讪收回握住冰箱門的手。
“……”
少年沉默着,忽然微不可查歎了口氣,他将目光轉到一邊,松開把手,給她空出一片空間,轉身擦頭發。
愛月海立刻湊到門邊,眼巴巴盯着他。
房間内的光映在他的臉上,極白的皮膚更加蒼白,像是商店的人模。
“要說什麼,說吧?”
“我剛叫了你半天……”
愛月海委屈的拉長聲音,忍住打噴嚏的沖動,開門後的距離太近,他用的薄荷沐浴露的氣味鋪面襲來,冷冽到有些刺激。
一朔終于又轉眼看她。
他微卷的黑發垂在眼前,深紅色的瞳孔靜靜望向她,他的眼睛又深又靜,愛月海被盯得有點心跳加速,一朔忽然伸手,帶着潮濕水霧的瘦削長指,輕容的從她的臉頰邊一掃而過。
“抱歉,我以為你會晚一點回來,就先去洗澡了。”
“你的晚飯在廚房,去盛飯吧。”
說完,他把毛巾拿在手上,從愛月海的身邊經過。
輕描淡寫,一觸即分。
愛月海眨了眨眼,他指尖的溫度,像是蝴蝶翅膀輕輕扇過一般,是花粉又粘在臉頰上了?她的竹馬有點潔癖,對細枝末節的事情有很強的操控欲。
不過……話說,剛才他是摸她的臉了嗎……?
愛月海跺跺腳,有想把他叫住的沖動。
真是的,他就不能好好的摸摸她嗎?捧着她的臉摸就更好了,或者親親她的臉頰。
“不管你在想什麼……洗手。”
一朔走到廚房門邊,為愛月海通過留了一人通過的空間,“洗完手才可以盛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