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死
無緣無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
家入在手術台前躊躇多時,卻始終無法開啟領域。
眼下,知道該如何開領域的咒術師,要麼在第一線打宿傩,要麼直挺挺地躺在她面前的手術台上。從十五歲開始同學同事多年,狼狽落魄的樣子互相都見過,可她從不曾預料到五條會以這般模樣出現在她面前。她并非沒有送走過相熟之人,但躺在停屍台上的也許會是任何人——偏偏不該是五條。
挫敗和焦躁一同湧上心頭——夏油離開之前,我怎麼就沒揪住他多問兩句?哪怕讓他描述一下開領域的感覺也好啊?
與此同時,她心底又有個念頭悄聲低語——如果夏油說的都是假的呢?如果全是他胡編的呢?如果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救五條、或者他知道但是因為種種原因不願意說出來——
可我為什麼沒用到這個地步?我怎麼堕落到要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他們都能自己開出領域,為什麼唯獨我不能自己想起來?!
家入撐在手術台的邊緣,蓦地僵住了。
倒計時的秒針劃過最後一格,她與他之間的束縛就此解除。
最後一塊遺落的拼圖嚴絲合縫地歸位,記憶中缺失的空白順理成章地被填滿,家入的腦海裡,突然像放走馬燈一般,閃過無數此前并不存在的片段——
樹影斑駁的廊下、教室後排的窗邊、過道裡的販賣機、圖書館的綠台燈、休息室的長沙發、褪了色的學生卡、驟起的打鬧、搖晃的電車、染血的紗布、覆雪的石階、嘈雜的遊戲廳、過氣的老電影、擠擠挨挨的路邊攤、裝滿冰棍的塑料袋、伴随着列車關門聲的站台、歡呼聲中散落的彩帶、雨後立交橋下一小片幹燥地面、河堤上綻開的煙花、爆鳴聲響起前捂住她耳朵的手、伏在虹龍背上略過耳際的風、彎折的煙、搖曳的火、正午時分人來人往的吸煙區、日出之前相依為命的異國海灘——
一幀一幀,全部關于夏油。
上一次,她的領域修複了夏油和羂索的身體,卻沒能讓他們的生命體征平穩維持。在烏拉圭的沙灘上,夏油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留下遺言,抹去了家入關于自己的記憶;特級詛咒師的最後一句話即刻化為詛咒生效,卻不知那時她也在心中千萬遍默念,求他别死——
自覺自願,予取予求,于是束縛就此結締,以她關于夏油的記憶為代價,換取夏油的性命繼續維系。隻要夏油存活一日,她的記憶就永遠不能恢複。而現在,束縛解除了,她的記憶回來了,這意味着……
家入的手在冰冷的手術台邊緣攥得發白,喉頭哽得幾乎上不來氣。她突然全都明白了,明白為什麼剛才夏油雲淡風輕地告訴她、她的記憶馬上就會回來,也明白為什麼五條反複叮囑她、千萬不要解封獄門疆。
為什麼我沒能早點領悟你們的言外之意,為什麼你們從來不願意對我把話說透,為什麼我始終是被留在原地的局外人,為什麼你們永遠選擇踽踽獨行——
不是還有我在嗎?
家入福至心靈地将雙手攏至胸前,手印結出半開的蓮華,口中念響「水敷圓生界」,終于開啟了領域。
從她掌心凝出一顆半透明的水球,像于失重環境中一般懸浮着,越來越大,直至将她和五條悟一同包裹在其中。溫熱的水液輕盈地托舉着他,柔軟的膜質表面随着她的心跳一同起伏鼓動,被斬斷的内髒、骨骼、肌理,一一歸位,斷口處的細胞肉眼可見地新陳交替,孳生出原有的紋理,将被斬斷的軀幹重新聯結起來。
「空間斬」的咒力軌迹仿佛還印在他的視網膜上,他明明看見了斬擊的軌迹,卻因宿傩強行附加的「必中」屬性而避無可避。五條悟劇烈掙紮起來,家入的領域順勢解除。他大口喘着氣,對上家入的眼睛。
“現在是誰在和宿傩對戰?九十九還是乙骨?”他從手術台上翻下來,腰腹一涼,低頭一看,他身上的黑色T恤隻剩上半截,被血浸透的下擺,怪誕地滑脫到胯部。他把下擺撕開,往醫療廢料垃圾箱裡一丢,說:“空間斬有蹊跷——他們知道了嗎?”
“五條。”家入叫了他一聲,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五條以為家入是剛開完領域,太過疲累,準備出門的他正欲叫她休息一會兒,餘光裡卻看見家入的嘴唇止不住顫抖。
然後他聽見家入說:“——夏油……夏油死了。”
***
五條帶着家入趕到時,對戰已經結束了。高樓林立的戰場中央,突兀地出現直徑百米的空當,像涉谷一樣被夷為平地,瓦礫遍布,塵埃漫天。
“那邊我下了封印,留了大概兩米見方的空隙,上方平均壓強八百兆帕。”九十九對五條的回歸并不感到吃驚,畢竟她早就猜測家入有能使人死而複生的特殊術式。
九十九簡略地解釋現狀:“乙骨說,夏油叫他一定要‘挫骨揚灰’,我本來是想給他搓個黑洞塞進去的,但是擔心像天元一樣炸得到處都是——滿世界的宿傩,這誰受得了啊?”
“……我也沒讓裡香吞噬他,因為擔心宿傩會附到裡香身上。”乙骨沉郁地補充道。一直以來他深以為恨的對手死在他面前,可他卻纡郁難釋,總覺得心裡不舒服:“真希的噬魂刀重創了宿傩的靈魂,但是他還能動,所以我捅穿了他的腦袋,最後是他自己發動了空間斬……”
五條正欲瞬移,被家入扯住胳膊。他拿開家入的手:“你别去了,在這兒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