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他說,摘下戒指遞到家入面前,“幫我戴上好不好?”
起床之後離譜的事情太多,樁樁件件的連續刺激之下,家入已經岀離了無語,此刻反而有一種麻木的平靜。
“算了,就當我沒問過——”她說,“你愛幹什麼幹什麼,你是自由的。”
連這副不給人台階下的樣子也和他意料中的如出一轍,夏油一哂,自己拿起戒指,重新戴上。
“戒指是我自己想戴的,完全是我個人的決定,希望你不會感到有壓力——你不必給予我回應,也不需要承擔任何義務,這隻是我自己想做的事,你說是形式主義也好,說這完全沒有意義也好,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想給你一個正式的承諾。”
家入事不幹己地抿了一口水,放下杯子,往椅背上一靠,問他:“還沒演夠嗎?差不多得了吧。”
“昨晚我說的都是認真的,”夏油坦然又鄭重地告訴家入:“我想陪在你身邊,想好好照顧你,隻要你不趕我走,我就不會離——”
“這是咒物嗎?”家入打斷他,下巴颏不耐煩地朝着戒指的方向擡了一下,“你念念有詞的是在給自己下束縛嗎?”
夏油被她問得一愣,看着她充滿防備的樣子無奈地笑了。
你說得對,他心想,我确實對你還不夠好,遠遠不夠。
“不是咒物,也沒有在下束縛,”他說,“我們不是那種需要束縛才能維持的關系吧——至少我對你不是。”
“嗯嗯嗯,随你便吧,”家入敷衍地點頭,敷衍地鼓掌,敷衍地點評,“很不錯的台詞,語氣和感情也恰到好處——可惜在我這裡你的信用已經完全破産啦,換個觀衆或許會更買賬吧。”
夏油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謝謝你願意聽我說完,這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30-
把行李都搬下樓,快到下午兩點,阿拉斯加的天空已經泛起暮色。
看完日落再走吧,他說,得到家入無可無不可的點頭後,抱着她躍上魔毯,擦着泛起暖色的粼粼波光,向峽灣外側飛去。
咒靈一開始貼着海面滑翔,日頭逐漸低下去,咒靈随之升高,越過峽灣兩側山脈的阻擋,換取更開闊的觀賞視角。
順着剛才沒聊完的話題,家入問起他的全球咒靈巡除計劃究竟如何實現——直徑四十公裡的領域,雖然聽起來很大,但如果僅僅隻是想将日本領土全部覆蓋一遍,也需要連續開上百次領域,更遑論推及到全世界;開領域本來就對咒力消耗極大,即使他現在已經掌握反轉,考慮到術式熔斷的恢複時間,想要周期性清除全球的咒靈,也是天方夜譚。
硝子,你真的有在替我考慮啊——他想這麼說,心知點明這一點後又會引起同期的矢口否認,感慨到了嘴邊又被他咽回去,隻悄悄收緊了摟着她的胳膊,徒勞地試圖将久違的來之不易的關懷貼得再近一些。
等不到夏油的回答,家入轉過頭看他:“怎麼?是不能說的機密嗎?”
夏油笑笑,一手摟着她,一手伸向一側随意地張開:“沒有,我隻是在想怎麼解釋比較好——”
“簡單來說,算是圍剿吧,”說着,以他們為中心的球面上,冒出一群密集排布的咒靈,如同蜂群般旋轉嗡鳴,極速縮小包圍圈,将他們二人密不透光地罩住,在即将接觸到他們時,又如同出現時一般渺無痕迹地褪去,他解釋道:“類似這樣,用已經被收服的高等級咒靈作為邊界,逐漸收攏包圍圈,把咒靈驅趕到較小的範圍内,再用領域一齊吸收。”
家入立刻發現盲點:“無法移動的咒靈怎麼辦呢?比如不能穿牆的,或者不願意離開産生地的——那種怎麼辦?”
“如果是低等級咒靈,領域對它們的有效範圍原本就更寬廣,唯一比較麻煩的是離得太遠的話,吸收它們所需要的時間也會比較長,”夏油如數家珍,應答如流,“如果是等級比較高的有逃逸風險的咒靈……圍剿,就是字面的意思,要麼被轟趕到我的領域内成批吸收,要麼被我的咒靈圍住,降服之後吸收——趕盡殺絕,沒有其他選擇。”
咒靈依附于人類的負面情緒而生,自産生的那一刻起,便與人類處于兩個勢不兩立的陣營。遠在死滅洄遊開始之前,由于羂索在咒術高層内的煽動,咒術界早就隐隐出現了與咒靈合作的聲音。
五條悟對此嗤之以鼻,他從始至終都認為咒靈方面成不了氣候,除了那幾隻會說話的智慧型咒靈能讓他多看兩眼,其餘的咒靈除了以斬不盡殺不絕的數量取勝、讓他全年奔波不休地收拾爛攤子以外,再無可圈可點之處。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合作隻是短暫的幌子,最底層的生存之争從一早就決定了,人類與咒靈之間,隻有利用和被利用的關系。倘若咒靈當道,人類将淪為孕育咒靈的飼料溫床;而如果人類占據上風,咒靈就隻能被迫接受被人類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命運。
高空的風聲獵獵作響,家入側過身,調整成更方便對話的姿勢。夏油護着她的腰,直到她坐定才放手。
明明才剛說了對咒靈而言是種族性屠戮的話,夏油卻神色如常,之前介紹巡除咒靈流程時的語氣也一直波瀾不驚,甚至說得上輕描淡寫——他的态度也無比明确,在人類與咒靈的争鬥中,隻有你死我活的可能。
“在想什麼?”夏油問她,“硝子覺得我太殘忍嗎?”
“和那個不相幹,”家入逆着風将領口解開一些,順手拉低圍脖,“我是在想,你是不是真的有什麼特殊的器官——那麼多咒靈都吸收到哪裡去了?你身體裡總得有個地方放吧?”
夏油哭笑不得地壓平沖鋒衣在腹部堆疊的褶皺:“上次複活我之前,沒檢查一下嗎?”
“上次是五條把你拼起來的,根本輪不到我動手,”家入絮絮叨叨地抱怨:“每次你一有什麼事情,那家夥就把你——主要是你的遺體——看得比眼珠子還牢。”
“……那要再來檢查一下嗎?”夏油想起她似乎高專時就提過類似的問題,有點無奈地問:“你是真的很想解剖我啊?”
“主要是照了那麼多次B超彩超,從來沒看出來什麼特别的啊?如果能打開肚子親眼看看當然最好,但你現在吸收的咒靈太多了吧,如果打了全麻你失去意識,我把你肚子剖開、不小心把那個裝着咒靈的器官捅漏了,那豈不是咒靈全會跑出來?”
夏油啞然失笑:“……你的意思是,要無麻醉活體解剖我嗎?”
雖然正在向他提出明顯有悖醫師職業道德的要求,但家入依然滿不在乎:“說出來是挺不人道的,但如果是你的話,應該沒問題吧?畢竟你連在自己的身體上主動承受宿傩的空間斬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嘛。”
夏油啞口無言。
她是在生氣嗎?可是似乎太平靜,太平淡,太冷靜——是理性的克制,還是哀莫大于心死?至少這一刻,她被困在高空,無法轉身就走,他暫時不會失去她——可他該說什麼呢?他既沒有立場為自己的動機辯解,也沒有信心向她保證這樣的事情再也不會發生。
“這個時候怎麼不向我許諾‘以後’了?”家入的輕笑消散在風裡:“幸好你沒說,不然我真的會把你踹下去——”
“硝子——”
“别這副傻樣子,我沒有在怪你,你當時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吧?而且如果以後再出現這種情況,你還有五條,肯定還會去拯救世界,隻要用得上我,我也還會給你們支援,所以啊……”家入朝夏油攤開手掌,“把戒指給我吧。”
什麼意思?她為什麼突然同意接受戒指了?怎麼可能?
“我沒帶出來。”夏油即答。
“又騙人,你絕對帶了——既然那枚是我的,那就趕緊給我。”
她說得沒錯,他确實把她那枚戒指随身攜帶,耐心等待一個合适的時機——但肯定不是現在。
“我如果現在給你,你是準備把戒指扔海裡嗎?”他問,提醒她:“扔了也沒用——獄門疆是我從八千米深的海溝裡撈出來的。”
是了,是了,她偏偏和兩個上天入海無所不能的男人糾纏在一起。正因為他們神通廣大所向披靡,所以肩負着人類的命運和世界的未來,她一直以來深知這一點,所以從不曾幹涉他們的選擇,從不曾期望他們停下腳步,也從不允許自己成為他們的拖累。
如果說,她用自己的生命線,将兩個渴望冒險與挑戰的靈魂,捆束在庸常平凡的軌迹裡,是迫于時局的無奈之選——那現在這又算什麼?她已經決意在自己能做到的範圍内,歸還他們的自由——可現在這到底算什麼?
“……所以說,你為什麼要給自己加這種多餘的約束啊?”家入問夏油,“把戒指丢掉吧,那些承諾我就當沒聽過——你活得還不夠累嗎?我對你沒有那種期待,你也别勉強自己了。”
“為什麼對我沒有期待?為什麼又要當一切都沒發生過?”夏油窮追不舍,一定要她給一個答複。
日落漫長得像是永無止盡,太陽的邊緣明明已經與海平面相切,卻怎麼也浸不到水裡。
“夏油,”家入問他,“這是你滿意的、願意停留的世界嗎?你現在還會感到痛苦嗎?”
夏油反問她:“你在後悔把我帶回來嗎?哪有什麼完美世界,陷在死局裡無計可施才會痛苦——現在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我也知道未來會逐漸好起來,硝子,我每一天都在感激你和悟能給我第二次機會,讓我見證、讓我體驗,這些我原本想都不敢想的事——想活着才會有欲望,你說得對,我确實越來越貪心了。你不想聽我提以後,那我們就隻談眼下——此時此刻我隻想和你在一起,硝子,我光是看到你就幸福得不得了,我想把你讓我體會到的安定和滿足切下來塞給你一半,想讓時間永遠停留在此刻,又想立刻陪你變老——”
他向家入張開懷抱,而家入偏過頭去,背對着他,望向夕陽的方向。
“你其實一直在追着太陽飛吧?”她說,“别勉強了,讓太陽落下去吧。”
咒靈飛行的速度逐漸減緩,他們懸停在太平洋浩渺的海面之上,靜靜地看日頭一點一點融化在海浪的波紋之中。
“……說是不提以後,結果還是在講以後的事啊。”家入回頭瞪他,小聲抱怨。
魔毯咒靈在兩人之間的空隙處凹陷彎折,家入被瞬間平移到夏油懷中,被他結結實實地抱住。
在最後的餘晖裡,他們分享了一個淺淡的冰涼的吻。
“回去吧,”家入說,“我有點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