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瞥了一眼感知器,然後繼續看向那些屍體。
“你不該說出來的。無論你發現了什麼,都不該說出來。”
我數了很多遍,由遠及近,由近及遠。屍體的數量始終是108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和威震天帶走的士兵數量一樣。
“你每多說一句話,都隻會讓我更想殺你。”
那麼多人。那麼多。全死了。一個也不剩。有很多屍體是完好的,還有不少被射中了要害,剩下的被掩埋在了廢墟裡。
“我說過暫時不殺你了。别逼我食言。我不想成為那樣的人。”
他們的死什麼也沒能換來。白死。枉死。毫無價值。火種熄滅了。因為一種叫做火種提取器的東西。賽博坦人有高下之分是肯定的,可是火種……火種之間有優劣之分嗎?誕生自火種源的火種……流水線上生産出的士兵的火種……克隆工程成品的火種,它們之間有優劣之分嗎……有火種的人和沒火種的人之間呢?
感知器站在我旁邊,說:“有趣。你對自己的機體情況很敏感,可那改變不了你是具行走着的屍體的事實。”
他的疑惑幾乎要從話語裡溢出來:“然而你卻還活着,意識清醒,思維明确,機體運轉也一切正常。在目前已知的所有技術和設備中,沒有任何一項能夠完美做到取代賽博坦人的火種。你怎麼做到的?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竟然對我感起興趣來。真諷刺啊。
我對他說:“我沒的選。”
我隻是沒的選。我也不想這樣的,我當然不想,我怎麼可能會想這樣?可……從我存在伊始,我就沒的選,我從來沒的選,我隻能一步一步地走下來,最終變成了現在的模樣。這世上沒有回頭路可走,也沒有後悔藥可吃,往事無法改變,過去甩不開,被辜負的也不能重來。
我隻能是現如今的模樣。最難的時候,我也想過的,我想過低頭認輸的。我想着,要不就算了吧。算了。反正總是要死的不是嗎?然而我沒的選。從來沒有。我的火種确實熄滅了。火種艙都被擊穿了,它怎麼可能不熄滅呢?可我又活了過來。從我那唯一一段真正平靜的短暫安眠中,醒了過來。
我醒來,然後強撐着支起無力的機體,站起來肯定做不到了,我隻能先坐着。不能躺,能量液會順着傷口不受控制地流進氣循環系統,最壞的情況下會直接導緻爆炸。
……我實在無法接受自己最終死于爆炸這個結局。在我為這條命掙紮了那麼久——甚至還莫名其妙起死回生了一次之後——死于爆炸,那太可笑了。
可地上到處都是能量液,實在是太滑了。滑得我過了很久才成功靠着滿是劃痕的艙壁穩住機體。然後我隔着舷窗向外看……什麼也看不見,對了,我的光學鏡也已經被毀了。
疼痛這才席卷而來,尖銳而磅礴,像是要直接把我劈成一堆碎渣一樣。機體也開始不受控制地抽搐顫抖,不過那不算厲害,畢竟我的機體本就受傷很嚴重,早就沒什麼力氣了。我最終隻能蜷縮成一團,靠在艙壁和舷窗的角落裡。
這一切竟久違地有些熟悉。我那時想,我又要繼續面對這個世界了。這個可惡的、讨厭的世界。死也沒的選,活也沒的選。都沒的選。
感知器對我“沒的選”的答案冷笑一聲,沒再問下去了。
我示意他跟上我:“不管你再怎麼想直接在這裡把我拆開來研究,我們都該走了。那邊還有人等着我們呢。”
他在跟我走的同時皺着眉對我說:“我不會那麼做。即便你的機體狀态和标準意義上的存活存在偏差,但那樣依舊是犯法的。”
他說的對。
“确實,活體實驗是犯法的。《賽博坦憲法》、《賽博坦刑法》、《賽博坦人權法案》、《賽博坦基本醫療衛生與健康促進法》、《賽博坦科學技術進步法》、《賽博坦生物安全法》、《賽博坦人遺傳資源管理條例》……還有最基礎的《人體實驗條例》,統統觸犯了個遍。”
他沒回應。我說的是陳述句,陳述句确實沒有回應的必要。于是對話就此結束。
我忍不住想,要是我是被感知器造出來的就好了。要是我不是被通量造出來的,而是被感知器造出來的就好了。
可克隆也是犯法的。感知器是活得那樣自我的一個人,他認定不能做的事是絕不會做的。所以我不可能被感知器造出來,我隻會被通量造出來。
通量和感知器不一樣。他不怕犯法。他什麼都敢做。而且他這輩子都想超過感知器一次。可是他做不到。即便靠着剽竊做到了,也實在差得遠。差得實在太遠了。
可那又能怎麼辦呢?他本就不是這塊料,從來不是。他就是那麼無能,就是比别人差。于是感知器理所當然地說,克隆失敗到了這種程度,不值得他在乎。
感知器和我不一樣。如果說我被普神所厭棄的話,感知器無疑被普神所祝福着。
隻是塞伯坦行星圍繞半人馬座α星運轉五個周期的時間,他就從一名籍籍無名的實習助理研究員成為了各大研究院争搶的終身教授——和他同一批進來的人不過剛剛轉正而已。
自誕生以來的順風順水使他對這個世界接觸得太少,使他清高自我,使他目下無塵。通量為了逃離感知器陰影所做的一切堪稱不擇手段,然而那隻是讓他更像個笑話,更像個不自量力的小醜。
而由此誕生的我則是陰影下的陰影,笑話中的笑話,現在更是成了連感知器都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我想,我是該恨的。可是我又該恨誰呢?感知器沒做錯任何事,他隻是智慧超群而已,聰明優秀是他的錯嗎?至于通量……雖然他是個無能的廢物、冷血的渣滓,可到底是他無中生有地把我制造了出來。
通量把我制造出來。他使我存在。這是了不得的恩惠……我得回報他對我做出的一切。我最終決定,要殺了感知器。
他現在正走在我前面,對我的殺意毫不在意。和他接觸沒多久,我就意識到了感知器其實也是個很純粹的人。幾近單純。其實我也不想殺他的。真的不想。畢竟他确實沒做錯什麼。
然而通量死了。他死了。他已經死了。思來想去,我想,就當是為了實現通量的遺願吧,我得把感知器送回火種源。我得把感知器送過去陪他。即便不是今天。也總有這麼一天。
我和感知器很快來到了終極神鎖附近。
幾乎所有我認識的賽博坦人都聚集在了這裡。除了救護車。就連那個被我俘虜的、本該被關押在報應号上的汽車人也是。打擊在押着他。
在發覺到我看向那個汽車人之後,紅蜘蛛——他還抓着我做的密封艙,裡面關着那個叫傑克的人類——開始沖我得意地笑。
人絕對是他故意帶來的。他故意把我親自抓捕、極其看重的俘虜帶來和汽車人做交換,以此報複我對他能量配給的克扣。這個下作的家夥。我甚至沒把他的配給扣光——而是堪稱寬宏大量地給他留了足夠機體運轉的量。
難不成他真覺得之前做下的事能那麼一筆勾銷嗎?但,即便他擺明了是在找我不痛快,我也沒對他發難。
我隻是轉而看向了聲波。他現在也拿一個密封艙,裡面關着的是拉斐爾,那個不聽我勸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