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回憶着什麼。對着激光鳥回憶。
激光鳥的樣子比他預計得要好很多,顯然她已經進行了必要的治療——而且手段非常精妙。
能對激光鳥做這些,為什麼她對自己不這麼做?
她似乎對他的到來一無所覺,在激光鳥回到他的胸前後對着前方發呆。
然而她很快開始用一種細聽帶着懷念的語氣說起話來。
那可真是,許多許多的話啊。
她娓娓道來,說起一隻她遇見過的鳥,說起生死,說起她的困惑和不解,說起他,說起賽博坦,說起威震天,說起愛和信任,說起脆弱和危險,說起任性和開芯,說起忠誠與規定,說起他,說起他,說起他。
她頭一次這麼坦誠,這麼開誠布公,而這都是因為激光鳥。又或者說,她的那隻鳥。
在他問到的時候,激光鳥給了他正面的回答。
那是起源紀以前的事了,比天啟日還要早,随着時間的流逝族群内隻留下了些許傳說,那隻鳥并沒有名字流傳下來,但是後來同族們都會用先驅來稱呼這位領先同類太多的存在,這個故事激勵了許多後來者,隻是沒想到本尊最後竟然落到了這麼個下場,激光鳥低落地感慨道。
所有這就是她如此喜愛激光鳥的原因嗎?雛鳥情結加上移情?
她顯然不是正常誕生的,洗腦,格式化,或者克隆。很大概率是克隆。這種事不能說完全沒有,但都藏着掖着辦,加之年代久遠,很不好追查。
不過如果是在神思新城的話,應當和炫光脫不了關系,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一位最高議會的原始成員要做這種事,但僅憑通量絕對做不到那種地步的。
所以,這就是她的誕生嗎?與正常人觀念的差别,對體系規矩的服從,對高位人員沒來由的嫉恨,對賽博坦一切事物的冷眼旁觀,都是出于這個原因嗎?
那她和教會的淵源又是怎麼來的?
她的話還在繼續。她說她認為他值得敬佩,又說她要離開。
他得承認,敬佩的那句話讓他很高興,但離開就不一樣了。
他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的。
他朝她看了過去,格外仔細地盯着她瞧,可她已經不再出聲了。她迎着他看了回來。
她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
此刻格外寂靜。
寂靜到他忍不住放出了她的話。
他調整了内容,這是當然。
然而她卻開始大笑,笑得晃來晃去,在他身上蹭個不停,笑得直接躺下打滾。
他看着她蜷成一團不停顫抖的樣子,無端覺得與其說是笑,她其實在哭,此情此景,她脆弱得惹人憐愛。這念頭悄然出現在他的意識中。
但他覺得他并不那樣想。
他覺得她真可悲。她可悲到簡直讓他覺得可笑。這樣的她太礙眼了。這讓他簡直看不下去。
她不該是這樣的。她的笑不該是這種笑。
她的笑應該是居高臨下又漫不經芯的,帶着她獨有的那種并不怎麼刻意掩藏的惡意,傳達着“我不在乎你們所有人”的傲慢。
她的笑應該是那樣的笑才對。
可是他什麼也沒做,就那麼靜靜地看着她,這樣的她也是她,是她的一部分,就像過往也是她的一部分一樣。
一直到她笑完之後,他才把她拉起來。
放縱有這麼一會兒就夠了,人不能無休止地沉溺在過去。
她盯着他握住她肩膀的手看,那讓他熟悉得多的抗拒神情又回到她的臉上。
她不快地用力地掙紮,但于事無補。明明肯把激光鳥置于懷中,為什麼她這麼抗拒他的接觸?
她讓他放開,他當然不聽,于是她又開始東拉西扯,甚至找了個不喜歡站那麼高的理由。
好吧,既然她都這麼說了,他善解人意地抱着她跳下了那座汽車人的飛船。
她咬緊牙關,仍舊盯着他觸碰着她的手,整個人顯得格外不适。
是隻對他這樣,還是她對所有人的接觸都很抗拒?他不知道,但他是不會撒手的。
她變得有些挫敗,但不要緊,她會學着接受現實的。
她很快壓下這些情緒,打探起他的想法來,然而她的諸多猜測并沒有契合到應該到的地方,這說明她不懂他。
汽車人一時是有些麻煩,但在威震天的帶領下鏟除這些人是必然的結果,這場戰争被發起并延續至今也并非是為了她口中的那些資源。
重要的是賽博坦本身。一直都是賽博坦本身。
在被他不斷否定後,她淺淺的假笑變得越來越淡,終于到了不耐煩地說出要不還是打一架的地步。
他倒不介意這種事,但他不覺得她真這麼想。她一直很愛生氣,僅僅是被他碰一碰都氣得不行,更不用說真實打實打上一架了。
她置換了幾次氣體,平複情緒後繼續勸說他。他明白她想幹什麼,也知道她說的都是實話,但是他不在乎。
就像他判斷的那樣,她遇事傾向于逃避,并不具備勇往直前的戰士品格,會因風險收益那些東西産生退意,永遠以保全自身為第一行動準則。
這怪不了她。
他此刻對她生出些許柔軟的、并不分明的情感。
沒有人教給她要如何迎難而上,沒有人教給過她要永不退縮,沒有人教給過她有的東西比有形的一切更加寶貴,沒有人教給過她能為了某個堅定的目标而奉獻自己的一切是件多麼幸運又讓人覺得幸福的事。
沒有人教給過她這些,所以她不知道。她跌跌撞撞求生至今本就不易,他怎能拿這些苛責她?
這些他之前未曾接觸過、也不怎麼了解的情感悄無聲息地彙集,讓他感覺自己體内的能量液正在逐漸升溫,并不到沸騰或燃燒的地步,而是像泡沫般緩緩汩動,蒸發,盈滿他的機體,讓他的思維變得遲緩,力氣也絲絲縷縷消散,讓他什麼也不想想。
這感覺很陌生,但他并不讨厭。直到她說出擎天柱是個非常優秀的領袖的話之前他一直放任自己沉浸其中。
她對這場戰争雙方的評價在他聽來太過刺耳。他簡直要懷疑她腦模塊裡是不是一早就被人植入了某種無條件忠于汽車人、全芯全意信任領袖的病毒。
那些教會的東西。
他打斷了她的話,而她竟真為此對他動手。
讓他有些驚訝的是她的招式,遲鈍生硬,和她為奪取太空橋能量源而迎擊汽車人時的水平相差太多。是憤怒讓她失去了理智,還是有什麼他并沒有發現的原因?
不過她被制服後的憤怒倒并沒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就說她很愛生氣了。他一早就知道。
他注意到她在試圖側過頭去咬他的手,但他的手牢牢地按在了她的後頸處,讓她這一行動失敗了。
在掙紮無果後,她開始用最大的音量罵他,内容不算多難聽,但嘶啞的聲音讓情緒顯得格外飽滿。
像憤怒地咆哮着的野獸。
有些奇怪。
她的叫罵很快停止了,重回安靜平和沒花她太久時間,當然,這并不意味着她沒再生氣,他很清楚這一點,他知道她隻是很快讓自己接受了這一切。她很擅長認清現實,不會讓情緒支配自己太久。
她用無奈又無力的語氣問他他想怎麼樣。
他想怎麼樣?他一早就告訴她了。
她沒好氣地哼哼,又問然後呢。
然後是賽博坦。永遠是賽博坦。
她的臉上逐漸透出哀涼,她默不作聲地慢慢蹲在地上,用雙手捂住了臉,沉默了許久。
良久後她開始笑,笑聲粗砺悠長不似人聲,越來越大的笑聲在空曠的山林中回響,就像這些笑聲永遠不會停歇,就像她的怨恨也永遠不會停歇。
他聽着她那些控訴,他知道,她的那些話并不是對他說的,那些話是對她過往遭遇的一切的不公與坎坷說的。
不怪她。他想。這不怪她。那不是她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