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時及複将冬盡春來,那孫紹祖欲要省親歸故居一番,需得三五月之久方能回來,早定了隻明日一早便率一幹仆從人等啟程。
迎春正自與幾個人複隻檢看拾掇需備的一應随行箱籠包裹,孫紹祖走來因觑看迎春面色,便冷笑了,谑道:“奶奶倒殷勤。隻平日裡總百般不如意,哭喪裝病,捏款拿派的,今兒隻等得我要離了家了,倒是得了巧宗,你也好往你那位見錢眼開的老子那裡隻偷運了我的家私去,瞧隻興的那樣!我索性把箱櫃的鑰匙統交房裡人掌管些時候,也免得我在外日日懸心。說不得你的箱籠首飾也一并由他暫管了。如今你是我孫家的人了,凡這裡一應大小物什雞貓豬狗的,無不是孫家的,豈不得都由了我做主罷了。”說着話早往椅上坐了,丫頭伺候斟茶,孫紹祖且吃茶,卻把眼隻瞅着迎春。
迎春聽如此一說,更看孫紹祖面上又是一副“臨死也要踢他一腳才合眼”的樣子,隻氣得撂下手上拿的鞋襪,進裡頭撲倒炕邊不禁哭了。那侍妾名喚香九,本是孫紹祖偶在市上遇見親買來的丫頭,原名喚作真兒,因自頭上隻插着草标賣身葬父的。進門略改了舊裳頭臉,越發顯得品貌不俗,孫紹祖便另改喚作香九,意謂香氣久遠之意,沒有幾天的工夫孫紹祖便霸占了他去。
香九既投身為奴,又得半主之份,便隻知伏侍得孫紹祖高興,能得了許多好處。目今來了已半年,早生了邪魔志氣。知道迎春敦厚懦弱,便心裡對他毫無矜持尊重,進而嫉忌怼判,此刻聽見孫紹祖隻使他管家,便上來抓巧獻乖。早聽得迎春隻在枕上哭,便停在房門口作勸道:“好奶奶,好菩薩奶奶,隻明兒爺竟是要去了,何苦又哭起來?依我說,同妹妹大家一起伺候爺高興一時半時的,賴好也是個夫妻常情。隻顧自己一時不受用,倒讓爺也沒趣兒。”孫紹祖隻當香九勸慰的,不想聽了這話更隻一發的忽惱了,将手中茶杯向地上砸了個脆響,便幾步到迎春跟前,扯了迎春胳膊,擡手便準着臉的打了幾個耳刮子,指罵道:“叫你隻哭喪!我哪裡又對你說錯了話了?要哭隻好找你老子哭去!諒你的财蛆老子如今也管不了你,你那老子得了好,且偷着受用,你進這門竟不是了秤砣,來白壓斤兩來了,你倒壓秤!也數你賈家會算計人,讓旁人一樣吃了鬧肚子疼,憑誰隻打卦也别想拿我當呆王八,我便是遭着了蛆心算計,竟不是一般的端端正正隻娶了你進門?卻日裡行事連房裡人也盡不如,可見得我倒黴,倒請了小鬼當菩薩供着!我隻恨不得一根繩子勒死你,除去孽障!”迎春手抖的辯道:“原是你這裡混賬世界,連個規矩道理也全無有。”孫紹祖哪裡容迎春隻拌嘴,更隻拳腳相加起來,自己也面紅耳赤的。
一旁繡桔也不知哪裡的力氣掙了衆人攔着,沖上來将自己檔住迎春,口裡卻是一句也不敢說的。孫紹祖住了手,氣忿忿将迎春房裡的丫頭奶娘乘勢摔罵一遍,香九方才上來惺惺作勸,請了孫紹祖出去。
屋裡衆人扶迎春歪在床上,見迎春直哭得氣噎神迷,皆隻敢怒不敢言。繡桔半日抖着,蹲身依伏迎春枕畔抹淚勸道:“奶奶,奶奶,金子掉了糞坑裡,總還是金子,房梁倒了壓死人,玉石縱打碎了,那聽響兒也不是了茶碗聲兒。齊王韓信還有讨飯的日子,大人總須大陣仗。我知道奶奶實是委屈得受不得,但隻瞧着又是今天這樣日子,我勸奶奶能着收些……”迎春不等說完,哭咽得道:“憑是什麼日子也沒有他這樣下流作孽的道理。”繡桔深恨香九原比迎春摸樣好,卻總使壞心,知有他,底下竟是還有迎春的苦頭,隻着急勸說:“奶奶隻多想過了明日以後罷,這會子總該是忍忍的,也妨氣惱傷了自己。”迎春道:“都是大老爺弄下的好姻緣,我隻白添限,縱我這會子死了,也不過子填父債,既這樣不如早填完早托生,教他越性弄死我倒幹淨。”哭得一回,因思起明日的事,慢慢坐起身靜定了會子神,下地自往妝前坐了。
房裡諸人忙伺候盥洗了,迎春對妝隻見左腮下一記烏青,一腿根外側又因方才叫踢得隻是鑽心作疼,不免又流淚不止。正在氣噎咽堵的往臉上施粉塗了唇,不知何時那香九已站了門邊道:“知道奶奶這裡梳洗着,我才已叫他們擺好了酒飯。我隻道奶奶身上不好呢,偏我們那死心眼的爺隻是惦着奶奶,道必要奶奶一起吃上幾杯方圖了熱鬧喜氣的意思。我勸奶奶竟不要冷淡了爺的一番心意了。”迎春忍氣道:“知道了。”香九便一扭身去了。
迎春正要起來才看衣上盡是淚澤且皺褶的,因又使伺候的換了。才要舉步出去,隻聽得一聲斷喝,孫紹祖已現了門口指罵道:“就隻你這喪門星,倒專會拿捏人,還得我親來請你一回是怎麼!”迎春隻驚嚇得欲出去,卻孫紹祖當橫着門口。孫紹祖乘着酒氣便往迎春臉上隻捏了一把,換了笑道:“好個标緻的奶奶,這也隻我供養的這麼個樣。若再隻去去你那喪氣樣兒也好了。”迎春見他當着人全不顧顔面分寸,羞惱情急隻顧側身奪門方出。
孫紹祖跟了後頭,口裡啧啧隻狎意谑歎。迎春步入堂上,轉過隔屏,便見香九與那幾個丫頭正在一桌山珍海味前圍坐,見他來,幾個丫頭起身隻站開些,香九卻裝着吃酒原樣不動,一眼瞥見孫紹祖在迎春後頭,便立起笑道:“奶奶來了。隻有了奶奶,今晚這酒也有了給大爺餞行的意味了。奶奶請上坐。”孫紹祖聽了直往跟前去笑捏一回香九臉腮,兩個便隻惺惺作态起來。迎春直等得孫紹祖坐了,方近前來,因度了位次,香九才站起的位子方是自己的,然香九卻隻顧站住在位前,迎春隻好跟前的立等。香九隻忙為孫紹祖斟酒,且不理會迎春在旁等着讓開,丫頭因見這樣隻想笑又不敢笑的。孫紹祖吃了香九親喂的酒,谑笑道:“笑什麼,保不齊你們奶奶底下倒要認真伺候大家一回呢。”迎春隻氣得要走又忍了,隻好繞步至孫紹祖對面,命取了幹淨杯子來,親斟了,隔了桌子隻雙手的捧上,才要說幾句口前祝好吉利話,孫紹祖卻猛可立起隻揮手的一掌,便打翻了迎春手上滿杯,使砸在遠處的碎了,口裡便罵:“作個樣兒又回去窩着各人房裡受用便完了?一點的誠意也無有。我跟你有仇呢?奶奶?”罵着傾了半截身的把臉欲湊近迎春臉的兼口裡狎谑笑道:“我想跟奶奶親香親香也這般難了。”說着因使了眼色,香九方挪了下首坐了。迎春看在眼裡,便知他二人隻欲拿他玩涮戲耍了,早又忍不住雙眼落淚的,才往位子上方坐下。孫紹祖隻顧拿了一杯酒便往迎春嘴上送來,但見迎春面上淚迹,登時恨惱隻放下杯子,便推迎春道:“去去去!見不得你這死氣樣兒!真叫晦氣!”迎春連人帶椅幾不曾跌到,孫紹祖又接連一腳踢得迎春踉跄了幾步,使遠遠摔倒在地上。繡桔與兩個丫頭忙攙迎春起來。
孫紹祖坐下便命那幾個丫頭也上前圍坐,見那起人隻躊躇,便道:“這個家究竟我隻說了算,竟不許蠍蠍螫螫的。”因手指迎春道:“他是你們做什麼的奶奶?饒我化了那些銀子還買不來上百的丫頭呢。不過裝模作樣隻哄你們這起人罷了,想來不過圖了個大價錢,呸!”香九知他乃臨醉屢隻道此,因勸住。又叫那些人也圍桌坐了,孫紹祖見已全無方才熱鬧調笑興頭,因又指了迎春道:“叫他過來,給大家統斟一番酒,隻小心謝了你們伺候得爺高興,若他肯斟便罷,若不斟了今日這酒,便是全屋裡的反叛!今後倒叫他隻管要仔細!”迎春也心知孫紹祖酒勁燒燎得魔性發了,暗隻叫苦今日這坎兒是過不得了。
一時屋裡奇靜,迎春一步一步走近來,有個伶俐的丫頭另取了待換的幹淨杯子,又伺候遞上小巧成窯斟壺,迎春半日手抖者斟了滿杯,便往孫紹祖身邊來,扭臉隻雙手的擎上,見他仰面不接,萬般無奈咬牙橫心,隻得跍嗵一聲跪下,扭臉将酒杯隻舉過頭頂。孫紹祖見了迎春這般方始得意,卻依是不接,隻略低頭就迎春手上嘬吃一口,又咂嘴使筷搛吃了幾口菜,回頭接嘬吃迎春的酒,又乘興頭和桌上衆人調笑幾句,如此這般,用了半日工夫方才飲完,便又劃拳吆喝起來,迎春隻跪不敢起。
一時孫紹祖飽嗝連天,又命茶吃了,方香九和幾個丫頭攙了往香九房裡去了。繡桔見去,因勸迎春也回房,迎春隻摔開手遷怒不理。丫頭也不敢勸他,等不得便隻寂聲輕拿的拾掇了。繡桔命人伺候與迎春展鋪了衾褥,拾掇好了,回了話,見迎春隻紋絲不動,隻好也陪他跪下,禁不住滾滾的落淚不止。
迎春隻是體罰責身使娘家風格盡失,思想百轉的淚也早止了,卻隻越發不能起動的。旁邊的人見他木雕泥塑般,侯了半日也嘟囔的皆下去自便。香九這頭聽了丫頭傳話,自披衣出來隔遠隻略看了看,便原回來,孫紹祖因問何事,香九隻支吾因勸了安歇。孫紹祖疑心便也出屋尋看,見迎春伏着椅子還隻跪在堂前方才的那一處,便冷笑回來,進了被窩卻輾轉了一回,因豁被坐起氣道:“有白跪的不如伺候伺候大爺睡覺!”香九忙命人叫迎春,繡桔扶迎春進來,至門口因禁足,香九引迎春近了榻前。孫紹祖見他滿臉已幹的淚迹,又不勝疲倦,卻隻作苦作歹,更氣惱得因欲制他,便隻吩咐道:“過來捶捶腿子,明日早起還指他上路呢。”迎春卻隻一動不動,孫紹祖便欲跳下打他,香九見迎春今日作踐的也夠了,且自己早哈欠連天,忙隻勸住,伺候挪了杌子給迎春,因勸了幾句。迎春方榻前欲坐,孫紹祖便看他冷笑止道:“沒人時你隻跪神仙呢,真個是犯賤是作什麼,在人前又拿捏的什麼款?既你樂意跪便原跪着伺候,還能得我高興呢。”迎春便默然屈膝跪了,擡手始伺候捶腿。
孫紹祖叫香九隻管榻裡頭自睡,丫頭伺候端了茶上來,孫紹祖吃了,迎春也不理。孫紹祖一時這隻腿一時又那隻,于榻上翻身仰伏的隻使迎春伺候。靜奈得雞已叫了,孫紹祖早呼呼大睡,迎春還隻顧有一下沒一下捶着。忽外屋壁角鐘聲報時聲響,孫紹祖一激靈醒寤,一眼看見迎春伏了床邊,似睡去,身子卻時有哆嗦。因想起夜裡之事,便冷笑道:“到底是奶奶,就舍不得我去得這樣,真真賤骨頭!”香九也聽說話才醒轉,一睜眼見了迎春,心下便隻怨他一夜鬧得沒有好睡的,口裡也是嘟囔不休,且叫人伺候隻顧着收拾自己。
外頭伺候的人已在門外聽喚回話,裡頭迎春慢慢起身時,不妨腳步踉跄隻跌坐杌上,孫紹祖便命伺候盥漱,迎春剛要站起,怎奈頭暈心跳腳下不穩的,忙把住床欄杆方站住。孫紹祖見他不支,便罵道:“自作死,當不得人用的貨!”香久早往跟前伺候卷起孫紹祖衣袖,圍上胸巾,試水叫添了熱水,擰了手巾服侍盥漱。
繡桔也因走了困,隻在枕上和衣打了個盹,忽聽人聲寂寂,猛想起迎春,忙便過來。近門口見迎春那裡搖搖欲跌的,也不顧香九的房間,忙上前接扶住,見迎春雙頰绯紅,使手一摸便失聲道:“奶奶發燒了,好燙手。”孫紹祖聞聽過來略看了,因擺手命下去。繡桔攙扶迎春搖搖晃晃回來躺下,在被窩裡迎春兀自發抖不止。繡桔使奶娘傳話給孫紹祖,使要迎春的醫藥銀子,半日香九方拿了一吊錢來,進來看了迎春面色,便将錢向妝台上撂下原出去。許時又見得紅日攜窗,屋下人來人往,伺候孫紹祖早飯已畢,換了外出行頭步出階下,扭頭略給管家交代幾句,一旁香九為系了錦彩鬥篷,便衆人跟着出來,大門口一幹人等拉馬早候着,見已出來遞了馬缰伺候孫紹祖踩鐙跨鞍,孫紹祖上馬揮鞭先頭沖出,一隊人馬頃刻絕塵而逝。
迎春裡頭因風寒發熱,隻病的昏沉,隻聽得去了,便強打精神咽粥噎藥,隻盼快些好了,能回榮府。
目下大觀園裡衆人見殘冬早已絕迹,那水畔一帶柳岸已是綠紗煙罩,憑知春意。賈母早已望好,隻因時下早晚氣尚微寒,是以隻怕重陰,一應起居餐飲皆依在暖閣中。
這日晨曦漸朗,林黛玉鳥聲驚夢,懶啟星目,見日光迤窗,知天氣晴淨。枕上往思去歲芒種時節落花填徑,好不另生憐惜。思距芒種尚待時日,何不早賞桃李,取個春日即景。因撩帷下榻,房裡諸人見起來伺候一時盥漱了,伏侍黛玉對鏡慢理妝色。紫鵑獻茶上來。漱口吃茶已畢,黛玉往裡頭窗下常日擎龛的小小供案上的龍紋鼒裡親炷了香,合掌默祝了。門口已早傳飯,紫鵑隻命傳,一時接進小幾上擺好了便請黛玉。黛玉吃了盅紅棗糯米粥,又隻聞見竹絲小盤裡蔥花火腿薄餅香氣四溢,使筷拈了半角吃了,咽了兩口青筍雞皮湯,便命将幾擡至外間,下剩的粥餅羹湯隻教再使添些紫鵑等吃。紫鵑依命使小丫頭擡出飯幾,伺候黛玉複盥手漱口畢,黛玉另他擱了茶且自吃飯去,自己于案上翻檢出舊日手稿,因将那一張紙稿折疊好攜了,吃茶畢便走出屋來。
剛步下階便聽紫鵑門口喚他道:“姑娘的藥才剛的煎好,我竟過出來姑娘先吃了藥,再隻散散去罷。”黛玉因立住回頭笑道:“傻丫頭,那湯藥究竟是個什麼好東西,隻管記得催。依我說竟倒了他,等明兒有的再吃罷。”說話走去幾步複轉面囑道:“把寶玉昨兒留的有字的紙仔細全燒了,也不要使人跟着,我隻略轉會子回來。”紫鵑見他一徑去了,進來才吃了飯,和丫頭幾個人收拾了。自取黛玉的藥吊子,因知藥份貴重,此刻欲倒掉又不覺隻淺嘗一回,方知藥味原苦,因啐了,隻漱了口道:“竟忒苦得這樣,橫豎姑娘也瞧着大好過先了,竟免了吃這催命似的東西倒是罷了。”嘟囔了因連藥渣隻統傾盡,洗了吊子畢,又于黛玉書案上将些有字的稿紙揀出,才要點燭拿冷火盆來依命焚毀,又恐黛玉夜間失寐時或聊興問起,便隻向黛玉枕褥下掖了,才在門口問了小丫頭黛玉大約去處,又喚雪雁幾個人取了洋漆描花竹編針線笸籃,挪了凳屋門口台階上下的坐了,且早曬太陽大家說笑手裡針黹不提。
黛玉這頭徑繞熟路,一時至山坡這邊桃李花樹下先時葬花之處,舉目果見樹樹桃蕾虛勢,枝頭已有朵朵的開放,那杏樹枝上卻已滿盡芳菲,蜂喧蝶鬧了。樹下落英零星新草茸茸,使不忍踐踏。挪步往人坐過的一截橫陳枯木上幹草墊子上坐下,眼瞧一回花冢,因展開稿箋,略覽看去歲因吃怡紅院閉門羹,回來敏懷而自撰寫的幾句話來,看到末一句時,又不由自笑了。
今知寶钗已天涯永隔,隻又見無限春光反複眼前甯不心曠神怡,是以此刻因見當日愁思不覺得自己心裡隻笑歎一回,便隻要撕碎了,讓這一紙悲歌也随落花葬此也罷了。剛隻折了方要撕時,不防一手由肩上猛可間伸來速隻抽了稿去,倒唬了一驚。因立起身尋看時,卻見是寶玉不知何時獨自在身後呢。
寶玉得手彎腰隻往靴筒裡小心掖了,口裡早陪笑道:“因防妹妹隻是要糟蹋了這個,顧不得倒唬着妹妹了。妹妹竟看在我惜文藏墨苦心份上,不用惱我罷了。現隻求妹妹竟把他賞了我罷,底下若不妨竟有了使我之時,也好把他來說話了。妹妹獨是深明大義的人,如此格物濟人的事我想妹妹定是做了的。”說話隻打供作揖不疊。林黛玉見他說做得這樣相生,尤不惱反“嗤”的一聲失笑了,嗔笑道:“真真是個鹵人,一天隻知在我跟前作這些下流弄鬼的把戲,多早晚才能斯文些,我也好了。”
寶玉笑道:“我昨兒下晌已走來這裡的,起先因想叫你,又恐你數我無事忙了。因我來時桃枝上并沒有開了這些花兒的,誰知一夜之間竟比我昨兒來時憑添了許多景緻似的。”因又轉了圈的遍覽四下,歎道:“吓,花哈!你們竟知是愛惜你們者林妹妹隻此刻來此觀賞,所以朵朵的争芳鬥豔起來,好示了恭迎可是也不是?”說話手指枝頭鮮花,卻把眼觑着黛玉。
林黛玉早複原處坐着,聽了道:“虧了你這麼一個人,竟不聞一夜春風千樹萬樹的句子不成?典故裡的雖是以梨樹隻拟雪色,可見得也隻一夜春風便可得奇觀的,隻這一處可也有千樹萬樹不成?隻管混說亂道的,也不許你指着他們,仔細花兒也嫌你魯莽隻突搪了他們,竟生氣了。”說時恰便見寶玉手指向的枝上一個花瓣兀自搖曳而下,寶玉忙隻掬了兩手随落接住了,不覺隻看掌心花瓣笑歎道:“花吓!此刻竟單認得林妹妹隻不認我了,林妹妹才說你們可能生氣了,竟這會子好落了打了我的嘴去,枉我年年今日的白與你們也找了淨土了。”黛玉嗤嗤而笑道:“可見這草木也通人性的。”說笑一手因在臉上畫着羞寶玉,見寶玉嗔笑繞樹欲趕過來鬧,忙躲開向前頭跑開去。忽見兩個婆子走來,又見黛玉屋裡的小丫頭子臂上挽着小包袱也向這邊來,因看見遠處站住便回道:“紫鵑姐姐說,姑娘出門隻在風地裡的,教我送來姑娘的小鬥篷來。”黛玉因見太陽正好,剛要嗔紫鵑多事,兩個婆子已到近前,樹下站住因笑道了:“寶二爺林姑娘好,竟來的早,隻防露水打濕了鞋尖兒要緊。”一個因笑道:“林姑娘的花冢隻怕幾日裡又要翻新了,這裡竟不添載了樹去,隻留着姑娘好埋了花罷。”寶玉笑隻擺手使去了,二人方聽婆子說了,才各自低頭看時,果見濕氣隻沾了身上,寶玉更甚,一襲春衫上罩着秃袖滿襟倭緞裌大褂連着鞋頭至膝下尤見斑斑的露迹,便互看哂笑,因兩下辭了各往回去。
寶玉進屋襲人見了便道:“隻當你找了姐姐妹妹的頑去,卻又鑽進花草窩裡隻作什麼,就這樣糟濕了鞋襪的一路走着回來,虧你竟也不難受。”說着話伏侍的換了,寶玉笑一回道:“不妨,倒是白累髒了一雙鞋襪事兒小,可喜那些桃花杏花的隻不曾辜負了,今日正是開的好時候。”襲人手上停了笑道:“可不是,再隻一月來天氣便是芒種節下了,就隻你會頑,趕空我也得觀賞觀賞那些早花兒去。”寶玉因手點了笑道:“你去了可要仔細的,如今有護花瘟将呢,不要鬧得花沒有讓你瞧了高興,倒教那些人審殇排喧你一場倒不值了。現隻門口也瞧瞧,那日頭越發照得人熱了,再等你這一二日裡得了閑兒再去,隻怕那花也老得落盡了,隻好觀賞滿樹上的新葉子去,橫豎這會子去不得,依我竟不去的好。”襲人方擱起。見寶玉轉入空屋裡去,因使麝月端了茶跟進伺候。寶玉裡頭案前坐了,秋紋因伺候研墨,遂隻将今日黛玉手上掠來的行句工筆抄錄了,因思索一回自冠歌名為“葬花吟”,做完這些,且一壁出來,口隻默誦,歪着榻沿高枕了輾轉,心裡隻默默回想體貼林黛玉初作時情懷。忽聞見是平兒來了,寶玉透隙的瞧見便喚他道:“平兒姐姐請進來說話兒。”
平兒外頭回應了進來,身後跟着個白皙俏麗的丫頭。寶玉因便看住了,那丫頭早紅了臉低下頭去,因門邊躊躇駐足。屋裡小丫頭挪了杌子過來,襲人請坐,平兒坐了笑道:“自上年年下時,我們奶奶原要給寶二爺屋裡補個缺兒的,因老太太又不好,接下又是邢姑娘的事,奶奶這一程子也是藥吊子不離飯碗的,直直才等到這會子。才剛我出門時,奶奶還叫明日再正經辦了這個事呢,我見又沒有什麼要緊事,便做主意現叫廚頭柳家的叫了他女兒進來。我們奶奶意思,是為我們家使了你們這裡的小紅,隻要另派添了人過來,也不拘是哪個丫頭罷了。”說話因接了襲人親遞的茶道了謝,吃了,叫了那跟着來的丫頭使過來,笑道:“這就是他了。柳家的也早向我說起過這話,我因剛巧也曾見過的,想着不錯。現隻瞧了,再不是你們這屋裡的人,還要怎樣的呢。”
五兒早磕頭下去,寶玉使起,又要給屋裡衆人也磕頭見了,襲人忙拉住笑道:“妹妹終是來了,雖是這會子才見,這屋裡人皆老早已聽過你的名兒了。”平兒笑道:“我的事也完了,如今你們大家親香去罷。我還趕着過去瞧我們家裡的去。”說着辭了去了。
寶玉也是早聽芳官在日說起有個柳五兒的,此刻因見了人,不覺得又驚又喜,卻心裡不免歎說如這般精華靈秀隻落得寄身人家甘願為人使喚。複歪下悶思一回,起來道:“我去看看林妹妹也叫他知道知道。”因使眼色給襲人,襲人跟着出來外屋,寶玉道:“就讓這五兒替了晴雯的差,這樣你也可輕省些。”襲人也低聲笑道:“自然是這樣。原是芳官的舊朋友,竟是頂了芳官的缺也隻是裡頭伺候罷了,莫若還能叫人家去當什麼去。”寶玉隻拉一回襲人的手,襲人因見外頭似有人來了,忙抽手進去和柳五兒說話。寶玉也看是廚下的來了,隻好又進來。一時便傳了飯來,襲人便領着五兒指寶玉碗箸取存之處,寶玉桌前坐了,因看襲人教他道理點頭。
五兒取過寶玉的碗著,剛要剝開裹着的白洋帕子,因停了道:“我再洗洗手罷。”襲人便命小丫頭端了水進來,五兒那邊洗了,回到桌前,見麝月盛了飯給寶玉,寶玉已始吃了。五兒不覺紅了臉的隻看襲人,襲人因笑道:“還有晚上,明日呢,慢慢來罷。”寶玉咽了口飯,一邊使筷點了五兒,向襲人等笑道:“正是這樣,書上說的物以類聚,想來不錯。”襲人命小丫頭挪來杌子,拉五兒也坐下,五兒拘泥不定。一時屋裡衆人的飯也都端進來,寶玉因使皆擺開大桌上一處吃。襲人麝月秋紋便都圍過來,襲人命小丫頭拿進來一個玻璃碗,襲人接了道:“這碗子原是擺着拿了裝果子的,芳官那時隻用了吃飯,人如今去了,碗也不用了,白撂在外頭格子上,倒幹幹淨淨的收着,隻說總閑着去呢,可巧你來了,這個碗隻這會子也得見了人了。”說得大家一笑。寶玉早遞過自己包碗使的那方且大雪白的厚洋巾帕子,五兒因起來接了道:“我自己擦罷,倒讓姐姐給我擦碗去。”襲人便将碗帕交給他笑道:“凡能進來這個屋裡的人,頭幾天裡可不是我伺候的,我隻這樣命罷了,妹妹竟不要拘泥便好了。”五兒手拿着碗,且看這碗不大不小,外沿鑄花紋描點彩地方防拿時隻滑手的,因細細擦了碗仍在手上左右的隻顧瞧着。襲人喚他吃飯,笑道 ;“快吃罷,一會子飯涼了,再舀了你的玻璃碗裡頭越發涼的快了。”寶玉又示意襲人,襲人隻好将寶玉剩下的那份碧瑩瑩的粳米飯挪至五兒前,五兒因自盛了,襲人早遞了副銀皮包頭的洋漆竹筷。此刻寶玉已是吃完了飯,隻使羹勺兒喝他碗裡的火腿蝦仁青筍湯,幾樣份例葷素菜幾原樣未動的。寶玉隻說湯味好因多吃了一盅,方麝月遞了銀牙簽子自剔牙一邊離了桌子,繞桌步至五兒對面因見他慢始吃飯笑道:“ 我們隻當你是芳官去了又來的,你也隻那樣想便完了。”麝月因擱了筷起來,欲伺候寶玉茶,寶玉擺手另他原坐了吃去,麝月會意仍陪了吃飯因往五兒碗裡加菜。寶玉出來,小丫頭伺候洗了洗手,便進來原歪下,枕下取了雜書看閱,又觑一回五兒背相,隻覺顯見得又是一個芳官了。
忽見侍書進來,傳話道:“我們姑娘請寶二爺吃了飯就往我們那邊去。二姑娘也回來了,大奶奶姑娘們都去的。”襲人起來讓坐,侍書擺擺手謝了,便往飯桌前來,見衆人隻在裡頭一起吃飯倒不覺奇,隻看多了個生人,因看住了。襲人拉他出來笑道:“事完了不去了,隻管瞧得人不自在的。三姑娘如今也不管家了,沒的倒教你操的什麼心呢。”說話因使眼色,侍書會意辭了去了。裡面等小丫頭撤了殘桌,收拾了,五兒便伺候打茶上來。
原來柳五兒那時節因謀思進大觀園未遂,又不測生了事端,加之宿疾,門口閑話又起,家裡躺着又愧又痛又羞忿,成日的醫藥不斷,隻不見好的。柳家的原子女多,久了也便沒了心腸,隻可憐花柳弱雛,終怏怏殒斃。那柳家的便又扶持她末一個女兒進園子來,隻伺機讨差好掙錢供家的。
隻說這個小幺本和她姐姐五兒是一胎孿生的姊妹,是以摸樣酷似,眉目比他姐姐五兒隻有過而無不及,居家最小,不免嬌生慣養,針線活也懶怠作好,隻欲圖自己花容月貌能修後世好結果。家裡口前隻是喚作“小五”的,鄰人也以“柳小五”喚他。柳五兒即死,柳家的自是傷心,遂隻改口稱小五作“五兒”了,娘倆又私裡議定不向這裡道破此情,那芳官的話也是小五早聽他姐姐和他娘常隻家下說起的,一并園子裡的一些事也無不略通曉一二,因此後頭也生些事非的,此系後話暫不提他。依襲人的話端茶上來。此刻見寶玉漱口畢,接了杯子卻看着不吃,便笑道:“二爺仔細茶涼了。”寶玉笑道:“嗯,我是覺有些溫溫的,再來一杯也罷了。”停了又道:“你竟吃些罷,好留了茶卣底子,再往杯裡添了滾水來,我隻最喜吃了二濮茶的。”五兒笑道:“五兒記下了。”說着接了轉身依命才要篦去溫水,另注了二道水,寶玉笑道:“你且這裡吃了,說出了茶味兒來,我竟猜猜是什麼茶。”五兒便吃了一口,覺味道模糊,隻又吃了,方道了,寶玉便隻猜中,大家一笑,複依命打茶伺候寶玉吃了,因使他腳踏上坐了,将說起舊話,忽想起五兒的包裹方才并沒有同着一起進來,因問他,五兒便回道隻在他娘廚子裡收着,趕空便宜就取來。寶玉便喚人去取去,襲人隻笑回了剛才侍書的話,寶玉方一驚而起的道:“可是竟忘了這半日。”遂另略添換了衣裳,忙忙的隻出門去了。襲人這裡取了針線坐了,向五兒交待了他晚來的床鋪,以及個人箱籠存放處。見他針線上平平,也隻好歎息一回,因把手的教他。
寶玉至秋爽齋,進時果見迎春也在坐,不及問其他姊妹,往迎春前笑問了好道:“二姐姐身上好!年前老祖宗病着,怎麼也不見姐姐隻回來瞧瞧?”迎春笑道:“原要來,因我也才病好,若不是這兩日天氣好,還隻出不得屋子。寶兄弟身上好?”寶玉看他似淡淡的,又說了幾句保養惜福的話,便找其他人說話了。探春笑道:“二哥哥今日不知道又是什麼絆住了腳了,讓我們等了這麼半日。”寶玉坐了笑道:“鳳姐姐剛才吃飯時,叫往我們那裡添了個丫頭去了,也不是何大事。”林黛玉一旁笑問道:“是不是咱們廚裡柳家的丫頭叫五兒的?”寶玉笑道:“正是的,你怎麼得知道的?誰先告訴你來?”黛玉笑而不答,便聽探春笑道:“今日招了各路人物來我這裡,實是四妹妹的主意。因他屋裡畫着畫又占地方,又幾天的鬧我,隻說我有神通。若不是四妹妹的提議别出心裁,我也不能攬下這話。現隻人也全了,隻找四妹妹說話便好了。”惜春便笑道:“三姐姐竟是個忒撇清自己的人,我今日才知道了。早知你又說了這樣一串子的散話來,我也不用幾天的鬧着你了。”李宮裁笑道:“三丫頭是如何樣的人,這會子不提也罷了,倒是揀正經的說話罷。”探春笑道:“這也隻是四丫頭小氣。人總貴在坦坦蕩蕩的,更别說這裡這些人跟前了,我隻憑我的癡心,也不管誰隻好怨我去。”惜春笑道:“三姐姐平日隻雷厲風行的,一句玩笑話竟也當真呢。”探春笑嗔道:“你原來是玩笑話麼,多早晚你也冒出玩笑話了?倒怪我。怨不得人隻說你乖癖,我今日也才信了。”李玟便隻幹咳了一聲,林黛玉也往窗根兒下隻看外頭。惜春掩口笑了一回,道:“因幾日前妙師傅到我那裡去,天也才亮的光景,我還沒起來呢,便隻聽得外頭院子裡似有幾百隻雀兒在鬧似的。接下我們在樹下對弈,因說起前古人的《春曉》詩來。隻我想先時我們也結過幾次詩社的,詠梅的,贊海棠的,寫菊的,一并那年冬日裡望雪聯的平仄的句子,隻沒有寫過時氣的。且那日早起的聲色使人心靜神清的,又有催人惜時的怡情别趣,隻覺不該白享用了他去。我才和三姐姐提了提,三姐姐起先還不大理論的樣子,又說是個魚頭的題目,隻怕鬧到最後大家沒趣的意思。誰知今日早起又尋了我說,他也感應了一回的覺有些意思了,所以趕飯時才叫了哥哥姐姐們來了。孔子雲:三人行,必有我師。底下如若作了出來,我們這些人裡頭竟有了空前的佳句也未可知的。隻看哥哥姐姐們的意思了。”林黛玉聽完先笑道:“惜春妹妹長了這們大,竟是才知道了這個似的,往年豈非不是一般的這樣聲色景緻了?其實早年我也有這樣念想的,隻是深敬首作《春曉》已臻絕境,我想再也沒有更好的了,說來說去也隻有“啼鳥”“落花”那兩曾意思,若執意把先首絕句用了塗挪的法子,隻隐其面又不能移其骨,沒的倒落得隻嚼剩脍的膩味,且更似有班門弄斧的莽志。正經今兒要作了他,也隻你們大家作去,隻别拉上我,我可不想讨了這愧去。若明兒早起有了四妹妹那般覺悟,也不過好誦一回孟浩之上上之作罷了。”探春便聽着點頭。李纨笑道:“颦丫頭為惦着他那些落花呢,所以這會子竟不想費事的。都别聽了他的一派反動言教去。我倒贊成四丫頭的主意,前時大家說過咱們園子裡不過作庸附雅罷了,若象颦兒那般想頭,竟是真的詩翁了,虧了潇湘妃子也妄自命高的如此。”說了因使指畫臉羞黛玉,黛玉隻裝沒看見。李宮裁接道:“若說時氣春曉的意思,我們稻香村也有一番意趣,我越性也命了題目叫“春曉”,今日這一社便可稱之為曉春社。格律竟不必限制,各人賴好有了詩句隻憑各自的意思去,也隻五言七言罷了,不可又用詞格糊弄塞責便好了,也不至大家亂了心底章法。”林黛玉笑道:“大嫂子這是在使了激将的法子隻指着我呢。饒隻這樣我也依是不能作。”原來林黛玉以往所作,多是為和寶钗暗裡比試的,如今寶钗已去,竟不欲費此心力的,也實敬服孟浩然之曠世佳句在先,不欲複加其他,恐至拙弄蛇足遺笑大方。李纨見黛玉将臉扭了别處,便且笑咬牙道:“素來起社我隻掌壇的,既是社中就應聽大家的意思,誰也休想攪黃了了事!”說着便命人自在作去,隻等各個有了下筆謄錄時,再隻燃了限時草香以便斟酌梓定。惜春因思了幾日,此時倒不在意,隻是看林黛玉在桌上拿了筆且研看臨帖,口中因觀書默念一面始臨摹書法,竟是和衆人行動迥異,隻往黛玉跟前欲求他也作了,寶玉因笑道:“不如竟這樣,我竟替林妹妹也作了,連同我的,或另題名,或共得成八句,如此也可算人人今日都有了罷。”衆人點頭道:“姑且如此,竟開始罷。”李宮裁因見寶玉欲代林黛玉作今日春曉詩,知寶玉詩才不捷,便笑道:“若是正式起社,必得照着以前的法子。”因命侍書即焚了燈草香來,道:“隻以此香盡時為限,若時辰到時,竟有不能作完或竟隻作不出的,依規矩是要罰的。”衆人早各個的思籌搜句,一時探春便先有了,自往桌前欲記下,李宮裁道:“你念我寫罷。”探春一笑依是自己寫出,衆人趨近看時,見寫道是:
春曉
倩夜春夢遠,
牧伺報更殘。
隔簾明濕曉,
伴來雀喧喧。
李纨笑而不語,惜春也來記下了,近看道是:
春曉
大造堪多情,
景界時煥新。
春曉獨作美,
人氣兩相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