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琏聽是鳳姐嫌恥已早早離京,隻事已至此無話可說。悶坐一回,因将巧姐南下之期隻推後了半月,隻等鳳姐那邊先安頓了,再好叫巧姐也過去,婚後隻主了新門戶。
賈蓉此日午間見賈琏遣人來叫,遂至蘅蕪苑,見賈環賈蘭賈薔已先在屋内,一時丫頭擺好了酒飯,幾個人依命桌前坐了,賈琏出來,早使他幾個隻自在吃酒,說着也向桌邊坐下,又囑一遍賈蓉往金陵送親事宜,賈蓉隻鞠恭應答。叔侄幾個隻吃的菜過五味,酒盡三旬,至後反是賈琏隻吃得大醉,說起鳳姐,道了自作自受的醉話,幾個人見賈琏醉了,便皆辭了各自的回去。
單說賈蓉回了綴錦樓,胡氏見他飲酒而歸,隻另人沏濃茶上來。賈蓉卻往睡房裡,鞋襪也未脫下,隻耽雙腳倒在榻沿,頭靠被枕思起往金陵時日,那邢大舅與王信隻趕着向他說起巧姐親事一節,他二人隻将那一家與乃公子誇的無比金貴,道是若耽擱了,打着燈籠也找不回的。
然賈蓉是何等機敏聰穎之人,此前南去應了王夫人命,也攜禮拜望過薛姨媽,在薛家與邢王二人一桌飲酒,談話間早觑見邢大舅與王信隻眉眼弄鬼的,知是他二人不慣時下生計,乘着家敗巧使機關,卻打起親戚的主意,左不過為着就中斂财圖得手頭寬裕罷了。賈蓉本不屑于此二人相共了巧姐姻緣之事,然因鳳姐諸端劣迹,隻當日背後算計,沖入甯國府大鬧一場,恃機矯詐,跟着又作踐死尤二姐,此一樁。再是賈琏新妾雙池原屬分娩時産難夭亡,然人多以鳳姐首尾所緻。因雙池與他數次恩愛情義他是不忘的,不想又遭鳳姐毒手,此樁事才是風流成性的賈蓉猶自痛惡鳳姐之處,竟至夢中發魇的深恨鳳姐之婦腸了!且鳳姐又如何同雙池嬌豔美貌乖覺相比?倒不如雙池依舊活着,那鳳姐倒有幾分可取,彼此間原早也卿卿體貼的,孰料雙池也隻數月間便如尤二姐般早早死了,鳳姐便隻一落千丈。更兼鬧得敗族累及他父親至今隻生死不明。賈蓉一番思忖,實不願指出邢王之朋黨奸心,反倒冷着心腸依着邢王原話,隻向賈琏提道,自以日後便隻出了事故,也不與他相幹。
隻說賈琏南去也曾見過邢大舅,偶有說起使留心為巧姐尋戶好人家的話,又着賈蓉為繡莊采買收發往返金陵二次也隻管道此,便自料萬妥,一并将巧姐護送金陵親見了那一家迎娶之事盡托于賈蓉,自己隻早早寫了書信給那邊幾個人,各個的悉告叮囑婉辭。此日便将一應物事備置了,着平兒請來王夫人驗看打點妥當,王夫人又囑了賈蓉幾句。賴大賴升賈薔幾個跟着,又有伺候的小子丫頭一共十五六個人,往金陵采辦繡坊家夥,隻另備了大車擡着巧姐妝奁,巧姐帶去的丫頭也隻兩個,一隊人辭了便各個乘車騎馬的離京。賈琏平兒等隻送至江邊,看着巧姐哭着拜别,上了船舫去遠了方回。
原來邢德全見邢夫人回歸金陵後,隻是不松手早日邢家那份家私,早聽賈母所遺分發的價值不菲,卻隻隔三差五略施幾吊錢給他吃酒,便怨忿日劇。現今隻在薛家客居,雖邢岫煙伺孝吃用不愁,卻總是自家囊中簡薄,不能随意揮灑縱樂常為憾事,恰賈琏偶見着,又央其為巧姐踩嫁一事,便要做了文章,好從中賺取以潤囊澀。
當日接了信,和姑爺一起進京接了邢夫人回歸金陵,在花枝巷那院中已眼見鳳姐光景。因王信跟着王仁也早返金陵,王信手頭本無多少積蓄,隻往薛姨媽處問安拜節,與之數次同在薛姨媽院中一處吃酒,知其不慣生計,便有意籠絡。邢岫煙常日供着散碎銀子使外頭吃酒,便以此屢邀王信同桌把盞,直把個王信降伏的唯命是從。二人一真一假,見了隻吐膽惺惺的,并不道彼此乃酒肉隻交。
這一日于酒肆中,邢德全對着一桌酒馔,隻勸王信幹。自知二人已達信契,便将話頭引入正題。一時執壺斟滿了,歎氣道:“人此一世,便如草木一秋,福禍自由天定。敦厚忠懇不見得大富大貴,乖戾鑽營阿谀卻是酒池肉林,隻白白糟蹋了上等光景的。便拿你我二人來說,若不是宮裡那位隻發脾氣的,咱們依舊身處神京,哪裡還拿眼打量他人?不期今日卻是這般藏頭露尾,便想暢飲一回,也隻在此等村肆之流,造化戲弄,焉不叫人每隻想來便要求醉了。”王信聽隻舉杯仰脖吃盡,冷笑道:“舅爺可又來?若隻道此話,不如另散了,讓外侄回去,也學學先人早日裡隻如何立世,倒還好些。”
邢大舅唏噓了道:“親家侄兒常日隻道是要由祖宗生家之日再從頭做起,然此一時彼一時,隻怕你又垮落的不堪起來。俗話道,人無外财不發,馬無夜草不肥。咱們裡外親戚一場,我倒想接濟扶持與你,隻苦于力不從心。你也知我因是得了那樣個女婿,才寄住了你嫡姑屋下,方才如此混活一日便是一日,所非這般,我竟可連你也不如呢,又如何時時叫你一處吃酒,彼此解悶呢。為今之計,倒在于你自家能否變通。為人在世,惟錢财是膽。隻聽貴祖上先日隻商行起家,如今親家老弟卻隻守着幾塊祖茔地畝,倘是你指望以此翻身,不是我說句不中聽的話,若在旁人倒還有幾分成算,隻于親家老弟來說,倒真如是拿了擀面杖吹火,白費工夫罷了。”王信聽得眼直,拱一回手笑道:“莫若舅爺有何高見,但賜教無妨。”邢德全便慢飲慢酌,半日道:“我隻是個直來直去的人,全不慣旁人忌諱,又怕人生謗之心。隻因那一年隻和姑爺同進京接了那邊府上太太、我家姊回南來,在那花枝巷舊院子裡,因見你之長姊,在那屋中實在過的不成話。此話隻此刻方我說了你聽,隻因早日一見便提起,你反道我原是那起子愛挑唆是非的人了。”王信搛了盤中豬耳填了口中,嚼着搖頭笑道:“成者王侯敗者賊,如今幾個門戶一損俱損,便知家姊兩口因失了往日的體面派頭,叫舅爺見了,方招來此話。”邢德全一手斟酒,且大搖其頭道:“非也,非也!好侄兒,若如你說,又何必我多言?原是我親見你那好姐丈專寵了配房丫頭叫平兒的。那日我在那屋裡,又來了許多人門裡人為家姊送行,但見凡事你那姐丈隻叫平兒,正經的奶奶,你之家姊倒且退步一箭之地,似可有可無的。虧了先時也在敕造府邸當過家,出了力的。莫若家敗了,竟連奶奶也叫敗下了堂去不成?我隻觑見另姊各人倒拘泥的可憐,隻背了人各自摸眼淌淚的,看是恓惶。所以我隻道賈家做事為人實不成話。還聽是那兩府犯抄,又與另姊有些牽扯的,所以,嗳!”
王信隻聽得半信半疑,自思家姊王熙鳳何至于此?原因有賈家尚留居京地,常隻忖日後或可托賴了,不想邢大舅一番話,又何其無情直至?若實情果如所說,家姊又何其孤苦了。一時酒也沒了興緻,便欲離了回去。
邢德全見王信站起,不等開口,忙拉他原坐了,隻遞杯給他,道:“屋裡常日有京城來信,隻聽另姊倒有些體己,又經管着一家繡坊,生計倒也寬裕。為今隻該多慮了你那外甥女。既然親娘失寵,難免又累及了東床。如此你這個作舅舅的,倒不可閑作壁上觀了。那姐兒如今春光乍豔黃花正旺,倘或一時不慎,竟出了不才事故,你倒白落了肚子疼,又眼見不及了。”王信聽此始低頭垂淚,道:“想我日日隻忍着内人聒噪,少脂少粉,缺衣短米的,又如何顧得了親戚,顧得了那閨中弱女?若不問,又實不放心他,真叫難了。”邢德全見情隻在心裡得意,便道:“你我有親戚之份,我又鎮日閑散,倒可自專攬了兒女之事操一回心,竟在這金陵城,為另甥女哨探了好人家。那位琏二爺上次來,往另嫡姑家中探視,為捎來京裡口信,見了時,也留話煩我為他姑娘在這裡踩踏待娶門戶,如此我也隻好跑跑腿子,正經的辦了這個事,隻等親事議定,便隻由你出面,你又不費事,又賺得母舅體面,豈不萬全?”王信早拱手道:“如此,我先謝舅爺費心。說不得,等到了那日,我連舅爺至今幾次的殷情款待也一總兒的回謝了。”二人說到此,隻各自得意,又叫了酒吃了,方彼此辭了自往回去。
其實邢德全早已看準了一戶人家,金陵數一數二富足甲盛,然有一小兒卻先天癡呆,隻知其家不惜重金為要為此傻子求一佳婦,也是恃财逞驕勢焰。邢德全既得王信許諾,又仗着薛家内親,拉了兩個近地頗具名望賢達,隻通曉京地風情的,早将賈府與巧姐品貌盡告與富家掌事,由是基本議定,方才得王信之便往京裡賈琏處寫信告訴了,再遇着賈蓉往來采辦,又順路代王夫人等探望薛姨媽,又捎帶些京地特産,在薛姨媽院裡,隻與邢王二人同桌吃酒,邢王二人又有一番巧言奉承。賈蓉隻等回京,向賈琏拿邢王所說噱與賈琏,方将巧姐親事定下。如此,等巧姐到了時,數萬兩聘金賈氏此門戶也隻到手十之三五而已,多一半隻為那邢德全與王信分貪了去。又不想鳳姐當日登舟南下,卻又水路染病,隻得中途上岸,往小鎮上尋了店房歇養,足耽擱了兩月天氣才大好,繼兒又買舟上路,隻錯過了巧姐成親一事。
隻說巧姐進了金陵城,暫安頓在族中賈芙一房,邢德全隻早早定了迎娶吉日。那一家原見好便忙于生米做熟了才好,早也搭了媒妁,也便大張旗鼓隻由賈芙門庭迎了巧姐進家。再看賈蓉,心中搗鼓,便将巧姐交付了門宗,又隻托故水土不适,不及吃了茶便溜去,遠遠尋了一家店房歇了,又命人叫郎中開了方子,隻懶卧店房内,全不顧賈薔賈環等勸說,賴大又忙着采辦諸務,賈蓉便使賈薔來登跟着發放這裡定制的繡品,唯有賈環做了京地送親上賓觀了禮,那賈環又不敢拗着賈蓉去。倒是賈芙與幾個叔侄弟兄隻想是京裡的敗了,方要成了此一門親事,不過為着多得了銀子的便宜,早也接了賈琏書信,更不便深管,隻應着盡禮完事。
賈蓉這裡聽巧姐已叫娶了進門,便道病也好了,一行人即刻打點了一應采辦物事,遂返京的回來。隻等進了京城,先來見賈琏回了話,賈琏便賞了個丫頭給他以示酬乏,賈蓉十分得意。
隻說平兒早谙熟鳳姐機巧,隻将手頭閑攢的銀子由興兒等料理往外頭放賬,盤剝利銀日積,隻另賈琏歎服,賈琏原也有将平兒扶正之心,是以二人錢财統使平兒掌管,平兒趁着手裡金钿寬裕,進而開設了兩處典當行業,也是經營的頗有聲色,隻使賈菌賈菖等也有了生計,王夫人自是肯伏。
且說隔年端午将至,天時複熱,早有賈蘭之妻彥氏拿了賈蘭公中銀子,為大觀園諸房并幾位哥兒姐兒置辦了鳳尾羅帳,芙蓉簟數端。這日李纨婆媳攜了小賈岩,乘坐了車轎,鳳尾羅與竹席竹簟等隻另車裝了,丫頭婆子跟着便進園子來了。平兒聞報早接着。李宮裁隔轎簾見平兒門外迎着,隻探頭窗口外吩咐了後頭車上諸物,叫命人往各房分發了去。平兒福禮答應了,叫身後管事的女人使人弄去,隻伺候李纨婆媳車轎向稻香村來。
王夫人聽大兒媳孫媳又有重孫來了,經也不念了,另丫頭伺候添換了件褂子,隻往屋中坐下等着。須臾李纨等進來,一一請了安,依命的坐去。王夫人先叫奶娘牽了賈岩上前,逗弄了一回,李纨因使奶娘領了兒童往園中頑去。玉钏帶着丫頭端茶上來,彥氏便叫跟來的人将給這裡的兩幅羅簟拿進來,先使王夫人覽看了。
王夫人因問了院園中諸房皆有,便點頭,笑道:“蘭兒媳婦才叫真孝順,上下幾房裡哪個可比得?我便這裡誇了我的長孫媳,也不管哪個背後隻怨我偏心去。”平兒隻伺候輕捶肩,因笑道:“少奶奶滿心要孝敬兩層的長輩,到底是小孩子家,哪裡竟知了孝心可使的用場呢,還虧了珠大奶奶給提點着,今兒才得老太太這樣歡喜一回。”王夫人笑道:“正是這話了。論起來,也是我那親侄女心裡原窩藏着奸計,面兒上瞧着倒孝順,竟隻背了人還做了人命關天的禍事來,合該他遭了琏二隻休了,哪個還再為他說話不成?也怨我那時太大意,又有老太太一力寵着,到底有了膽了。那一年在這園子裡,為着寶玉房裡丫頭不安分,隻攆去了幾個,卻哪裡料到上頭主子這一層?竟不是隻撿個芝麻倒丢了西瓜?”
李纨平兒見提起了鳳姐來,竟不知如何應聲,平兒一時隻将雙池早日也險些遭了鳳姐暗算的話隻說出。王夫人聽了又一聲歎息。
李纨道:“隻可憐平兒因懼怕那一個,便有十分的孝心,上頭也隻瞧不到他面兒上罷了。要說顧及這樣大家的體面安妥的,也隻平兒才最是無人可及呢。”又将平兒早日背着鳳姐,暗為芷菁親娘周全的話也說了,王夫人聽隻嗑目點頭,又轉面看平兒道:“我的兒,琏兒到底算是有福的,能得你這樣的安守在屋裡……”說隻住了,因思平兒還隻是個房裡人,即便已經誕下賈棠,于理也隻是姨娘之分,尚不知賈琏主意,也不便再說他。
李纨隻看平兒得了誇贊,那臉也紅了,正要說話,隻見尤氏林黛玉,又有史湘雲,後跟着紫娟芳官并胡氏,已齊搭夥的進來。李纨起身,彥氏平兒上前接了見過,幾個人走近彼此拉手的問了好,衆人又向王夫人請安罷,依次的坐了。尤氏史湘雲李纨林黛玉兩廂裡陪坐王夫人近邊,胡氏彥氏接了玉钏等拿的茶托,使諸人拿杯吃茶。紫娟芳官平兒三個隻在身後侍立,王夫人叫平兒等腳踏上坐了,才說了諸哥兒姐兒的話,就見賈政出來。
衆眷皆忙站起,口裡請了安。賈政使皆坐着,早往堂案上首一側椅上落坐,道:“上年老太太在日,時下因宮裡賜下銀子,依着谕示打了一番醮,如今又回園子裡住着,我隻看幾個子弟安泰守訓,因想越性也打一回平安醮,你們内眷往道觀裡祈福,也為日後幾個小輩或能出了光宗耀祖的人物。隻意思到了便好,不必如早日裡那般陣仗,圖着體面的。端午節前,可往清虛觀熱鬧一日罷了。才在書房,聽你們都在這裡,不妨來告訴了,底下你們娘兒幾個再斟酌計較,左不過這幾日的話,斷不可推了節後去。”說完,早起身,道了“往沁芳池垂釣”,一壁走出。衆眷忙站立的答應着,直等出檻去了,皆複坐下。
王夫人笑道:“正是我也才要說呢,哪知你們老爺又記着,也性急了。原前幾日裡和我隻提了,大約是夜裡夢着你們那位貴妃姊妹姑姑的,隻囑叫打請安醮來,我原要向你們說呢,那時又嫌早些,可巧等到這會子,竟是老爺怕我忘了的意思,要向池邊釣魚,順路的過來先說了。”因大觀園一應事務是賈琏平兒管着的,王夫人便先使平兒去了,隻囑李纨尤氏黛玉往底下的人分派了,隻拟定了後日五月一日,便齊往清虛觀,遂使散了,隻李纨婆媳這裡伺候王夫人一時吃了飯,彥氏依命的回去。李宮裁是晚應着湘雲之邀往怡紅院歇了,素雲帶着兩三個丫頭原向永芳閣裡睡。
翌日早起,李纨便使招了平兒尤氏黛玉等共商打醮之事。時下因巧姐遠嫁出園,王夫人便叫賈環芳官帶着三姐兒隻搬挪進寥鳳軒住着了,芳官紫娟等伺候姊妹妯娌幾個這裡吃茶吃果的說話,平兒得了話,回屋與賈琏商榷一回。賈琏便命叫來賈蓉賈環,吩咐他二人帶人先往清虛觀裡傳話布置。
隻說初一日黑早,廚下已備下飯,諸房上下人等俱吃了。李纨尤氏伺候王夫人往嘉蔭堂坐着,史湘雲林黛玉彥氏胡氏等早也一起的來了,紫娟芳官伺候諸人吃茶閑話,隻等伺候車轎的回話。一時便見賈蓉來請動身。賈蓉隻隔着門竹簾,站立門側回話道:“昨兒一日叫那裡清掃的布置了。早起天剛亮,已叫管家帶人将一應齋壇活獻,并香燭茶銀先拿去觀裡了。老太太和嬸嬸奶奶妹妹們就請往門外上轎乘車。聽林管家說了,昨兒也叫預備了戲,若老太太聽了各個的意思,想熱鬧的逛逛,便等觀瞻拜頑罷,瞧一天戲,若隻祈了福便想回來,也可趕着晌午燥熱前的回來了。”王夫人便起身,笑道:“等到了再看一總的意思,這裡先提這話,倒耽擱了時辰。”說着左右的扶着,便向外走。賈蓉隻控身回道:“從孫兒不過提點着,自然等到了那裡再聽老太太隻吩咐。”說完伺候王夫人下階,一壁擺手,另階下轎子旁伺候的女人擺鞍凳,賈蘭忙上來請安,賈琏賈環侍立伺候。周瑞家的早近前打起轎簾。胡氏彥氏攙扶王夫人入轎,賈蘭見他祖母轎子起動,早上了一匹雪白駿馬,依附着王夫人四擡轎子,賈蓉依命頭前開路,賈琏囑賈環各上馬,押了王夫人轎後。後頭李纨也上了四人大轎,史湘雲林黛玉共乘一輛朱輪華蓋車,尤氏胡氏婆媳一輛車,彥氏攜着兒子賈岩,使奶娘也一起,共乘了朱輪華蓋車。後頭一輛雙犋大馬車,滿滿坐着各人侍女丫頭,後頭便有賈芹賈菱賈芸等今日專伺衆眷打醮一事。芳官紫娟二人使協着平兒守在園中,隻等回來時須預備了接應諸事,且又有賈桂賈棠等幾個小爺小姐上學吃用瑣務。王夫人本來想另李纨也留園中才放心,宮裁便道有一個平兒可頂了三個他的周到,王夫人遂從了。
林之孝帶着興兒等幾個小厮早在清虛觀裡,因昨日賈蓉等來見觀中主持法官,說了今日之事,使布置安妥,賈菖賈菌等也依了林之孝話,隻各處查檢有無閑人,觀中門口早也派人阻了外人進入,隻等賈氏内眷。王夫人等才至山門前,便有執事道長執香披衣領着衆道士站立路兩側相迎。王夫人轎子進山門内,賈薔帶着幾個人上來接着,後頭諸眷各個出了車轎,隻跟着王夫人逐次瞻拜。一時于二層山門内一香房裡駐足坐歇。這裡早伺候了茶點,賈蓉領着,兄弟幾個拿進來,賈蓉将托盤擺放了桌上,便請問王夫人聽經,又請問諸眷至齋壇那裡焚香獻祭,他好叫那裡的道士暫避開。王夫人道:“再等歇會子,還将各處統覽看了再說,不急。”
賈蓉退出,出來便走至祭壇處,吩咐賈芹賈萍一回,剛轉身欲折回王夫人這裡伺候,卻見賈菱招手的喚他,因站着問他何事。賈菱走近,隻附了賈蓉耳邊低聲的回道:“蓉哥隻沒瞧見,剛祭壇上頭的那一位道爺,才巴巴隻由我眼跟前兒走過去,我看着隻上了壇梯。我瞧着那道爺眉目,竟和咱倆寶二叔一個模子。莫不是今兒起的早了,我眼花了不成?要不,蓉哥也瞧瞧去?”賈蓉早不耐煩,甩袖炮燥的暗斥道:“少混放屁,多年前那中了探花的才象寶二叔呢,連名兒也一個樣兒!如何又成了旁人了?想世上原有人面目相似的。都知道寶二叔各人一心絕了家的,又如何隻在京裡現身呢?可見是沒有的事。”說完才要離了,又停步回身道:“隻管好各人事務,底下自然發賞了你,不準胡說八道,口裡混亂嚼蛆的,若鬧出事故惹了笑話,今兒再攪了老太太作好事,害我隻白受累,我也不能饒了你們去!”又哼了一聲,方瞪眼的去了。賈菱賈芹等隻吐了舌的互看了,各自查看跟來的人,各處巡視站守頤顧警惕,隻将疑慮打去。觀中隻吉時一到,便開壇做法,霎時梵呗磬顧渾然響起。裡頭王夫人等正商議逗留時長,忽聽此凡外聲,皆隻停了說話,王夫人先默頌了幾句,便提往香案處。賈蓉得了話,出來命道士使齋壇那裡的人回避。
王夫人領諸眷過天井至正殿神案前,見獻祭陳列,案前鬥香煙霧騰繞,法案恭肅,簾幕後半遮着道家聖仙。因思起寶玉,見了這裡止不住雙目落淚。早向當中跪蒲上跪了,後跟的人皆随着跪拜。玉钏往案頭點燃了線香伺候,王夫人接了燃香,半日執香口中念念有詞,隻叩首三番,親往案上香鼎内炷了,複退至跪蒲上跪着隻磕了頭罷,方才離了這裡。過院中,擡眼看了房頂古木參天的,蓦覺怅然,隻歎天地之大,任由寶玉風萍浪迹的遁去,何時才得母子團圓呢?衆人見王夫人黯然籲歎,隻回了才坐歇的香房内,隻得跟進伺候。尤氏因請問上樓觀戲。王夫人自來好靜不好動的,才又虔心祈了福納願,隻為着寶玉早日回家來,隻想恐再由着享樂,于願禱難應。遂道乏了,吃口茶便要回去。衆人隻得暫歇,與觀裡主持閑聊幾句。
林黛玉已是兩番來此清虛觀,因思起早日裡金麒麟的話,隻如今寶玉不見人,倒是史湘雲日日一處伴着,不覺得心酸起來,知王夫人此刻又因思寶玉煩悶起來,也便思往回。
隻見賈蓉進來,侍立王夫人身側回道:“各個僧道俱已放了賞,依着琏二叔話,給了主持幾十吊錢,叫他隻等老太太一時去了,隻發賞窮人的。車夫轎夫才已叫在後頭吃了飯,隻等着。”董真人笑道:“才那屋裡那位爺也說老太太一生愛清靜,果然經不得離家隻久了去。可惜為老太太和衆位奶奶備下的酒飯了。可惜!”李纨笑道:“有好東西,不拒哪個吃了就罷了,何必剖腹藏珠的,又可惜它。”尤氏笑道:“你别信他,這些人最會和老太太獻殷,隻巴不得老太太明兒還來。”董真人忙納福道:“既開了門,為的廣納四方道友,不論哪個敝山人都愛,再說置下方物略表心意,隻今兒個原花費的也隻是貴府上的銀子,奶奶倒說我獻殷,可是妄了在下一片肺腑赤誠。”史湘雲笑道:“誰又能狡辯得過?道者,不過能說會道。”董真人同衆人哈哈一笑,張手道了請:“既老太太乏了,要離了敝觀,也好趕午時燥熱前的上路。請!”王夫人點頭,遂打頭的出來,賈蓉請董真人随後出檻,尤氏李纨,黛玉湘雲,胡氏彥氏等一一的出來,賈蓉門口向内舉目的瞧了一遍,方跟着諸眷。門口小道士送他。
走至正院,見高搭着齋壇,一張方案明黃黑八卦圖的緞面罩着,供着紅紙疏頭,四周排着蒲團,隻是才誦唱鳴磬盤鼓道人所用。王夫人見了這裡,又隻拈香一番,這裡執事道長執香披衣送至大山門外,見衆丁伺候諸眷上車入轎的去遠,又稽首朝着念了道号門調,方領人進了。
觀裡防圍一撤,王夫人等車馬才離了一箭之地,就見四下人等隻湧現,小道士将命賞與的銅錢隻向門内外及院中漫撒,人衆忙着哄搶拾錢,其中鄉紳賢士,平頭布衣各個不一,多隻探知今日觀中坐壇講法的熱鬧,後又有道了道觀隻供一日的法會膳食,由此方招來近地農戶商販趁機進了隻蹭飯。又見有施舍的銅子兒,皆隻一進來先叫嚷着争搶拾取,驟使方才還靜谧的觀裡熱鬧起來,多人排隊的焚香祈願,又尋了後頭拿碗飽餐一頓。執事帶着諸道士早安排接應。隻見鬧中有序。繁而不亂。有幾個知道賈家底細的頭面人物,隻在禅房中與真人等吃茶閑話,不免說及賈氏早先根基風光,又提今日作派,也難備述。
王夫人等巳時三刻已是進了園中。原來林之孝家的早接了清虛觀那頭傳話,平兒使人門外隻等着。一應餐膳茶酒俱已備妥。一時接了口信兒,平兒自帶人園門外接應,先是王夫人轎子進了園門,便轎内命住了。諸眷後頭聽前頭落了轎,忙各自下來。向前擁了王夫人走入。平兒接着,請問午間哪一處擺酒飯。王夫人走路笑道:“索性竟叫拿進榆蔭堂罷。都聚了那裡也涼快,人多也熱鬧。”衆人笑道:“正是該一處伺候着老太太。”
一時走進,丫頭伺候更衣畢,飯菜早使饡盒接連的拿進。衆人盥手,先吃了茶。胡氏彥氏妯娌安了席隻站立伺候。王夫人使諸人不必拘禮,先應着吃了一口酒,笑道:“我隻怕晌午天越發熱起來。所以完了事,隻要早早回來。縱在那裡看神戲,又打賞讨了齋,你們哪裡又吃的慣?等後晌再往回,那地上也叫日頭曬得烘熱了,沒的不妨哪一個隻中了暑,倒不值了。橫豎到了正日子,咱們也須家裡賞戲聽曲的,賴着那裡,我隻恐沖了今日禱祝的意思。我如今還有何不足呢?還指望多大的福分去?我不說你們總是知道的,不過為着個寶玉罷了。”說時,早又忍不住拿帕子拭了拭眼角。賈琏賈環賈蓉等見了這樣,忙叫人将他們那一桌隻挪至外頭伺候,賈蘭向王夫人回了,諸親丁隻在門外樹蔭下排座吃酒,也隻早早吃完便叫賈蘭進内作辭,皆先散了。裡頭諸眷伺候王夫人吃罷,因請回稻香村歇午。王夫人門口留話道:“這裡比别處陰涼些,你們隻管這裡歇歇兒,說話解悶的行了食再散了。隻叫珠兒家送了我回屋罷了。”彥氏便忙攙扶王夫人上了竹席敞轎,隻跟着替李纨送了王夫人回去,遂往李纨來歇的永芳閣内哄賈岩午睡,一時見幼子在奶娘懷裡熟睡,便原回了榆蔭堂,尤氏便使胡氏和彥氏各自回去歇着去,道:“你們妯娌這裡伺候着,我們倒不自在的,不如回屋去,省的反礙着這裡。我們原是隻管大皺褶,不拒繁文虛禮的。橫豎如今也成了破落戶,不比早日裡的。也免得人心怨戾。”胡氏一笑,站起剛要辭了,彥氏卻笑道:“伯媽說話,我們可禁受不起呢。伯媽愛惜,侄兒媳婦自是領的。還要謝了伯媽呢。”說隻福禮作辭,平兒站着笑道:“少奶奶隻管這樣,小心這裡人笑話你。”彥氏笑道:“姨奶奶這是诙諧不是?”胡氏隻拉了他使往外頭,道:“承了情,就該去了,何必啰嗦,防着你寶貝兒子那邊吵着要媽!”李纨笑道:“你兩個回屋歇着,這裡有丫頭。不過我們說說話,納涼一會子,也散了。”彥氏應了“是“,又辭了辭,遂一起的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