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閑醒來的時候,感覺像是被車碾過,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疼。
但是真氣卻并沒有如昏迷前一般肆虐,反而乖順地在經脈中流淌,像被馴服的洪水猛獸。他的後腰雪山處散發着一股股暖意,似乎有一顆靈丹徐徐轉動,每轉一次,便吐出一股生機,撫平撕裂般的傷痛。
一定是洛九來了。
他眼睫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微啟幹涸的嘴唇,想要撒嬌讨一口水喝。
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帳頂,雕梁畫棟華貴逼人,泛着鎏金色的冷光,這樣的形制,隻能是在皇宮裡。
于是範閑又閉上了嘴,眼底維持着半夢半醒的茫然之色,心弦卻一下子繃緊了。他強撐着從榻上半坐起來,忍不住手撫劇痛的胸口,擡眼,看見了對面一襲黑色深衣,正望着自己的慶帝。
“陛下?您沒事吧?我、我這是在哪裡?那些刺客……”他面上浮起恰到好處的惶惑,一疊聲地詢問道,語速太急,化作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喘。
影帝範閑上線。
皇帝見這單薄的青年白衣如雪,胸前血色如點點紅梅,醒來第一句話就是關心自己,心中不由多了幾分憐惜:“朕沒事。這裡是廣信宮,刺客陳萍萍在查了,朕讓他一有消息就知會你。目前可以确定的是,那名劍客用的是四顧劍的真傳手段。”
影子是四顧劍的真傳?範閑大吃一驚。
在懸空廟慶帝遇刺之後,他與那白衣劍客一番追逐交鋒,已經從對方棄劍後熟悉的出手路數中辨認出,那人正是影子。
希望陳院長早點來,他可有太多問題要問他了。
小範大人沒有掩飾自己的震驚之色:“四顧劍竟敢派人行刺陛下!”
誰知慶帝卻并沒有直接認同這個猜測:“刺客是不是四顧劍本人派來的尚未可知。等陳萍萍查實,朕讓他說與你。”見範閑面露茫然,他竟微笑了一下,語氣和緩,“好了,不說那些刺客了,你救駕有功,又受了傷,現在感覺如何?”
“疼。”小範大人簡短地答了一個字,痛楚和委屈不經意間從眼角眉梢流瀉出來。
他低頭看了看仍在滲血的胸口,内心的情緒與外表完全相反,隻覺慶幸。
——傷口未愈,看起來洛九沒有暴露去傷。太好了!
這副小狐狸一般撒嬌的神情,引得慶帝啞然失笑:“那就在宮中好生養着。”
你咋不說多喝熱水?小範大人舔了舔龜裂的嘴唇,暗自腹诽。
“陛下,臣受傷的事,能不能……不要告訴婉兒?還有臣家裡人?臣不想讓他們擔心。”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皇帝卻沉下臉:“胡鬧!這麼大的事,怎麼能瞞得住?他們已經知道了你受傷,也知道了你并無大礙,隻等你好些便來探望你。”
并無大礙……範閑心中苦笑,有沒有大礙,難道自己還不清楚嗎?能恢複成這樣是因為誰,他心如明鏡。
“那,能不能别告訴洛九?”他明知洛九知道,還是這麼問了,就是想要試探。
慶帝這次神色莫名地看了一眼白衣青年,沉吟了片刻回答:“他已經來過了。你傷勢恢複得這樣好,還是因他喂你服下了一顆靈丹妙藥。”
果然如此!範閑暗暗舒了口氣。
他昏迷之前,已經感到自己經脈紊亂,真氣離散,中了影子一刀,刀上還有劇毒。現在還能坐得起來,全賴後腰雪山處那顆散發菁純藥力的靈丹——想必正是洛九師門的療傷聖藥九轉熊蛇丸。
雖然暴露出如此靈丹妙藥不是好事,但總比暴露了去傷要強!
小範大人這麼想着,感慨好友際遇非凡,說是聖藥,果然了不得。但他不知道,雖然靈丹确實是藥效的具象體現,但靈丹散發的生機,是洛九的生機。
以命換命,代價慘痛。他的好友為了瞞住他煞費苦心,甚至在他體内都掩飾了痕迹。
“洛九來了?”範閑面上一驚,然後便向慶帝請求,“那陛下能讓他來廣信宮嗎?”
他有太多話想和好友說。影子的刺殺行動,必定出自陳院長的授意,懸空廟這次刺殺諸多疑點,陳萍萍的心思和計劃難以捉摸……更何況,他内心深處還有一絲隐隐的不安,隻有親眼見到好友才能徹底放心。
皇帝眯着眼,神情莫測地看着範閑。
“他來不了。”揮手打斷範閑出聲,慶帝面色不豫,“就在刺客動手的同時,洛九像是早有預料一般直沖懸空廟而來,不顧攔阻出手廢了燕小乙,強闖宮禁與禁軍直接沖突。他犯下大錯,認罪認罰,不可能來見你了。”
範閑哇地吐了口血。
他劇烈咳了起來,顧不得擦拭,心急火燎地解釋:“陛下明鑒!洛九絕無反叛之心!他并非對刺殺早有預知,隻是太牽挂臣,我受傷遇險,他便有所感應,這才不顧一切趕了過來!他不是想傷害誰,他隻是,想要救我啊!”
這個人怎麼這麼傻!範閑五内俱焚,竟掉了淚。
他不顧自己崩裂的傷口,掙紮着從榻上翻身而起,雙膝跪地哀聲求情:“陛下,求您開恩,饒過洛九一命吧!”
皇帝注視着跪伏在地的範閑,半晌沒吭聲。
這一幕,太像昨日求他救範閑一命的洛九。
“就算他是為救人,如此行事狂悖,目無法令,活罪難逃!看在他救你有功的份上,朕讓他反省去了。”
幽禁反省,總好過丢掉性命。小範大人聞言微松一口氣,又繼續求懇:“陛下說臣救駕有功,臣願将功折洛九的罪,懇請陛下從輕發落。”
這次慶帝沒有應允:“你是你,他是他。他犯的錯,自己反省明白才能出來。朕留他一命,已是格外開恩。至于你的功勞,”皇帝頓了一下,“等你好些,朕帶你去一個你一直想去的地方。”
範閑愣了愣,他敏銳地感覺到,慶帝是想告訴他身世的真相了。雖然不知道為何,但他意識到,那可能是幫洛九脫罪更好的時機。想到這裡,小範大人不再糾纏,面帶憂色地低聲應是。
“安心靜養吧,廣信宮溫暖如春,對你的康複大有裨益。”慶帝最後安慰道,臨出門前,突然回頭問了一句,“懸空廟朕腹背受敵,你放下了朕,去救老三,為什麼?”
小範大人的小拇指微不可見地顫了一下:“前有刀後有劍,臣隻能先擋一個,那一劍看起來更危險些。臣要是不擋,三殿下必死無疑。”
“你完全可以拿老三當擋箭牌嘛!或者是說,在你眼裡朕的命還不如老三?”慶帝的眉毛微揚,兩撇胡須危險地翹了一下。
“沒有!”範閑似乎是脫口而出,随即有些赧然,窘迫地補上一句,“當時情況危急,臣沒多想。”
慶帝未置可否,大步離去。
小範大人脫力般躺倒在榻上,疲憊地合上了眼。
這場戲終于演完了。
——自己内心的隐憂果然沒錯,洛九這家夥果然犯了傻!但好在人沒事,重獲自由隻得從長計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