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啞口無言。
但淨淵說得确實在理。此劫若無萬全化解之法,這少年不能輕易放出來。
隻要不放出來,在那浮島之中,設好結界,以天界之能捆住他易如反掌。
至于往後漸漸長大了,隻要讓他一直有事幹,将精力放在建神殿上,自然就不會有多餘精力去思考如何逃出去。甚至,若真要做到萬無一失,隻需再給他身上下個枷鎖術,扣住神力,雙重保險。
隻是……
他站在高處的雲上,俯瞰那兀自忙于架起梁柱的少年。
少年麻木地忙碌着,但眼中已經沒有了先前的神采,周身帶着一種極為疲累的倦氣。步履很慢,但一直未停。
忽然心頭湧起一股說不上來的情緒。
憐憫?不平?
可能二者兼有之。
但更多是一種,深知其命運,甚至知道諸神都在盼着他死的沉重,胸口微有些滞澀。
一個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出生非但不受祝福,還是一種錯誤,一個災難,他會如何自處?
如果知道生來哪怕什麼事都沒做,也注定要受懲罰,且這般無窮無盡地進行下去,他會如何想,又會如何選擇?
玄明甚至在想,為了結束這樣的痛苦,是不是……應該勸他趁早自我了斷?
這個想法躍上心頭時,他被自己驚出了一身冷汗——身為至純至善之神,他竟然在想怎麼慫恿人自殺!
這時,少年像察覺到他的目光,仰起頭來,漫不經心地抹掉了額前的汗珠。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珠直直與他對視,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帶着一絲嘲諷意味。
玄明忽然覺得,他也許什麼知道。對于神仙真的放他走,還是在騙他,他一清二楚。
下一瞬,玄明頭也不回地離開。
但少年與他講過的那句話,仍在腦中反複回響——
“我主我心,他們不過主宰我的身體而已。”
“隻要我不屈服,誰人能奈我何?”
又數日後,差事順利辦完,羅酆神宮裡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遊光和喬坤等人擺了一桌宴招呼玄明。席間與他好吃好喝各種布菜,美酒佳肴殷勤備至。
玄明本想找借口婉拒了,畢竟神仙就算不吃不喝也無礙,且幽冥境的食物對于他們來說也難稱得上珍馐美味。但考慮到在他人地盤要與人為善,還是哭笑不得地應承下來。
看得出他們也盡力了。
席上正酣間,遊光着小鬼捧出一壺酒來,青白釉的刻花注壺,仿佛一株仰開的七瓣蓮花,雅緻高潔。
遊光神秘兮兮道:“這酒名為碧海潮生,實在不可多得。取東海海底奇珍異草釀制,藏在宮中已久,是專等着神君來品鑒的。”
玄明看他斟出一杯,遞送過來,伸手接了。卻見那酒水果然非同一般,色澤碧藍,盈盈泛着波光。
衆人舉杯共飲後,他點點頭,品着舌尖餘味:“果然醇厚,餘味悠長。”
遊光觑着他臉色,笑道:“今日能被神君喝了,也實屬它的造化。”
就聽喬坤忽道:“此酒亦是鬼君最愛。”
席間熱絡的氣氛突然沉寂下來,玄明擡眸,便見衆人面色皆凝滞片刻,不少人放下酒杯,直直望着眼前佳肴,默然不語。
作為散央的下屬們,他們同樣不知那日被赢惑帶走後,散央去了哪裡,兇吉如何。亦不敢問。畢竟那兩位神仙走後不久,上面便發話下來,說叫他們隻管專心職守,不該問的不要瞎問。
但憂心惦念鬼君亦是真的,畢竟這是他們的主君,大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
況且這些年來,鬼君雖然脾氣臭了些,治下嚴了些,可巡幽司肉眼可見地日子過得寬綽了,大家生活舒坦了。
遊光見玄明面上笑意不在,微微蹙眉,連忙沖喬坤使眼色,對玄明小心翼翼道:“神君莫介懷,今日高興,大家喝了酒難免多嘴兩句,并非有意。鬼君……鬼君他被神仙們帶走,想來定是有大機緣,上面這般看重我們鬼君,定會好生相待的。”
“隻是苦了我們幽冥境裡的衆鬼,鬼主不在,又要混亂。想這幽冥境百年間,你争我鬥,幹戈不停,連帶着從陽界進來的遊魂也受牽連……”喬坤嘀咕道,見遊光一個勁瞪他,挺了挺胸膛,“我說句實話而已,招你惹你了?”
這話徹底叫玄明晚上失眠了。
夜半,他在六陰羅刹殿中緩緩走出。
門口值守的玄冥使見了他,垂頭行禮。
他眼睛掃過鬼使肩上披挂的蝕月鍊,鍊頭懸挂的冥鈴随之輕輕擺動,發出幽幽響聲。
叮當,叮當。
所謂因果,無非三點:果由因生,事待理成,有依空立。
如生必有死、聚必有散、合必有離,成必有壞。一件事一旦發生,從因到果,不過必然,無法避免,唯有迎對。
玄明心裡清楚,天界如今所做之事,不過是拖延大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