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到這一點時,玄明感覺有一股電流仿佛從後脊直竄至頭頂,然後轟然炸開。整個人都微微打起顫來。
他在睡着時見到的那些,也不是夢。
而是少年臨死前最虔誠的願望。
愛人如養花,但凡他再多一絲耐心,多一點執着,多一分關注,也許就不至于此。
救一人與救百人何異?
本來就不應該有任何不同,平等視之。是他最終還是與諸神一樣,瞧低了他。
但唯一的問題是,隻有自己曾被他看作希望。
想到此節,玄明心如刀絞。
他面無表情擡起手來,将畢生神力如數灌入那副白骨。
世間最難,不是使白骨生肌,而是使散魂重聚。哪怕神仙也難救。
他一面施術,一面懷抱枯骨沖上南天門,将四大天王拂袖揮開,直奔昭明殿去。天兵天将窮追不舍,卻及不上玄昭明耀神君的速度。
他一甩手設了三重結界,将仙府層層罩住,哪管外面沸反盈天。
九曜通天階成了擺設,他飛身掠過,躍入昭明殿内,将挂在牆上兀自轉個不停的因果輪回盤一下收于掌心。
不過是再給混沌刻上七竅而已。
不過是重鑄他三魂,祭自己七魄而已。
他答應過帶他離開的。
他沒錯,若一切有可救,那就從他救起。救一人也好,救百人也罷,那是他的職責,亦是他的天命。
如果一切不可救……
天命輪回盤自他掌心緩緩升起,在大殿中央似陀螺般轉動。越轉越快,越轉越高,直直卷起直沖上穹頂的飓風。
狂風倒灌進昭明殿裡,尖嘯嗚咽之聲不絕于耳。小仙使們哪裡還顧得上其他,隻管攀着柱子自己不被刮跑。
風雲際會,天地變色,萬象庭中,茂密的竹林搖擺不定,郁郁蔥蔥。
綠卿前些天系在最粗的那根冰碧竹身上的銅鈴跟着搖晃,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玄明閉上眼睛,身體不斷上浮,亦變得越來越稀薄。
……那就不可救罷。
在天兵天将沖破結界的那一刻,他抱着少年枯骨投入天命輪回之中,連同那輪回盤一道消失于半空。
……
一滴水打到鏡子上,将畫面模糊了一角。
鏡中的容顔仍是絕世脫塵,但光潔如玉的額間驟然裂開一道紅痕,似美人花钿。
張俊人擡起頭來,未留神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萬湖白,不,應當說是赢惑,仍緊鎖眉頭,望着他:“你都記起來了?”
張俊人不語,慢慢拿衣袖擦過臉,緩了好一陣才道:“你說過,除非自願,否則他不會輕易死掉,你們如何說服他自戕?”
“我與淨淵商讨時,他同我提起,這妖星既是不能殺,還會禍世,說不準還有一種法子可化解災厄。就是誘他自己殺死自己。我當時覺得,或可一試,但不抱希望。畢竟他缺七魄,沒有感情,如何說動他自殺,為何事何人自殺,想明白都很難。但看到你當時蠢蠢欲動的樣子,我們決定不再耽擱,不妨試一試。反正就算失敗了也無傷大雅。”
“豈料就一下子成功了。”赢惑頭痛道。
“我與淨淵一同前去,他随口诓騙此子,說用不盡木可以燒碎神魂,但真金不怕火煉,若他能在神殿燒盡之前保持神魂不滅,你自會來接他。”
張俊人忽然怒不可遏:“你們可還有身為神官的半點覺悟?!簡直欺人太甚!”
“我們也是盡各自職責而已。”赢惑垂頭苦笑,“原本這一切都當圓滿結束,誰能料到你突然會想不開,跑去獻了仙身?”
“這因果論之道我們不懂,實在大意了。也因此受到玉帝重罰,這就叫什麼?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此事一出,整個天界震動。
玉帝派出凜虛判惡真君嚴查。
凜虛判惡真君與諸神向來不親近,最是嚴明公正。不過多久便回禀玉帝,将整件事調查了個水落石出。
赢惑與淨淵,皆因欺瞞獲罪。兩位神仙皆被投入輪回之中,一個托生成人,非得受親手扒皮剖腹之苦,方得解脫。一個永堕畜生道,非得有人願以性命相護,才得終始。
張俊人聽到這裡,心下了然:“淨淵便是烏圓。”
“是,他眼下還未脫離塵世,受完生離死别之苦。”赢惑點點頭,“但他最終也幫了你,不是麼?”
“可是……令狐荀呢?他又當如何?”
赢惑動了動嘴唇:“你不先問問自己嗎?畢竟你擅自将他帶入命盤之中,墜落紅塵,也不是小罪狀。”
話剛說到此處,張俊人手裡的鏡子突然浮起一層幽光。
一個熟悉的聲音似乎隔了千萬年,又依稀昨日剛分别,輕輕傳過來。
“阿玄,你可聽得到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