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後第三天,淩晨。
方傾沉默着坐在病床旁。雙手輕握住那人的手,唇貼在他冰冷的手指上。滾燙的淚刹那間湧了上來,堪堪蓄在眼眶裡。
護士的話再次在耳畔響起。
“病人傷到了頭部。該做的醫院都做了,但仍不排除醒不過來的可能性。而且因為傷到了存儲記憶的部位,病人即便醒來,也很有可能造成失憶。”
方傾阖了阖眼。那淚便湧出來,滾落在消毒水味的床單上。
他不禁想起幾天前的深夜。這個人砸破窗戶跳進來的瞬間,他以為自己終于擺脫了籠罩二十幾年的黑夜,迎來了人生中熱烈的太陽。
卻不想,不到一個星期,這太陽便在他眼前燃燒殆盡。
滅了,冷了。燒斷的香灰一般落下來,冰冷地躺在這裡。
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
不!方傾咬緊了牙關。
他不要這個人冰冷地躺在這裡。哪怕!哪怕是忘了這一切,連同所有的溫柔愛意。哪怕他根本,連方傾是誰都再也記不起來……
他睜開眼睛。眼角發紅,眼神卻閃着銳利清明的光。
方傾低下頭,溫柔地注視着床上人英俊的面龐。微微俯身,在那人的唇角落下蜻蜓點水的一吻。
淚水再次滾落,打濕了病人的臉頰。
手忽然被攥住了。
方傾大驚,擡頭。對方長而濃密的睫毛輕顫,鼻息輕輕撲在自己的臉上。那人張了張嘴,像是要說話。
一想到他将不再記得自己,三天沒睡的方傾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了他。抽出雙手,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砰”的一聲巨響,病房的大門被重重關上。季洵緩緩睜開了雙眼,面無表情地盯着天花闆看了一會兒。他輕撚手指,指尖點在唇角。
神情困惑。
次日。
新手機才插上卡就來了電話。記起護士的叮囑,季洵猶豫着點了接聽。手指一抖,不小心摁開了免提。
澳洲大鹦鹉般的嗓音在空蕩蕩的病房裡回響,咕嘎咕嘎的聲音給窗外的麻雀都吓得一激靈。
“老季!太不像話了!實驗答辯都特麼敢不來!結束了才接電話,你特麼掐着點算好了的吧?”
季洵張了張嘴:“我……”
對方根本沒給他分辯的機會,叽裡呱啦地一頓輸出:“我知道你前期貢獻多代碼敲了一籮筐,但這老師出的問題有多刁鑽你是知道的啊!居然讓我和老張倆菜鳥獨自面對這麼一閻王,太過分了啊啊啊!”
季洵幹笑兩聲,言語清楚簡練:“不好意思啊,前幾天車禍失憶了,這會兒剛醒。請問你是?”
對面罕見地靜了足有十秒。接着,他死黨周察爆出驚天地泣鬼神一聲打鳴:
“什麼?!”
當天下午方傾再來的時候,着實地被眼前的陣仗吓了一跳。
男男女女一大波,衆星捧月似的把那張病床圍得水洩不通。
他輕輕推開門,扒着門縫往裡看。終于透過那參差不齊的腦袋,看到了好好坐在床上的季洵。
男生頭上包着的紗布已經拆了,露出一張帥氣非常又稍有些孩子氣的臉。陽光從窗口大片地傾瀉進來,籠罩在他的周身。
他在笑,臉上的表情生動而張揚。
女孩子們癡迷地望着他,被他一席話逗得咯咯笑起來,紅着臉你推我一下,我擠你一下地鬧着。
方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季洵的表情,原本勾起的嘴角,終于僵在了臉上。看到他醒來的喜悅一點點被失落取代。
季洵真的失憶了。
先前追自己的時候,他是從不肯這樣逗女孩子開心的。
“洵神,”一個男生大聲起哄:“剛剛察神跟我們說,你剛醒就問他自己有沒有女朋友,是真的嗎?”
此言一出,簡直就像水滴濺進熱油鍋裡,周圍呼啦就炸了。一個白裙子雙麻花辮的女孩子叫人給推了出來。不知是有人使壞還是這女孩子有心撒嬌,她腳下一絆,幾乎摔到季洵懷裡。
季洵趕緊伸手扶住了她,臉上笑容不減。他對這女生明目張膽的投懷送抱毫不避諱,還微笑着小聲問了句什麼。女孩子笑着搖搖頭,臉更紅了。
方傾大睜着雙眼,手指掐在門框上,硌得生疼。
“這是咱系花姚嫣!就是你女朋友啦!”有人嚷嚷着。
“真的啊!”季洵笑得燦爛,大大方方地朝她一伸手:“系花你好啊,介意握個手嗎?”
一片起哄聲中,姚嫣嬌滴滴地朝季洵伸出一隻柔若無骨的小手。
方傾臉色蒼白,一顆心髒如墜冰窟。他不忍再看,用力閉上眼靠在冰冷的牆上。腿一軟,直接摔坐在地上。眼前止不住地發黑。
從三天前知道季洵可能失憶,他就想過會有這樣一天。但令他始料不及的是,一切會來的這樣快、這樣突然。
起哄的聲音從病房裡傳出來,方傾猛地睜開了雙眼。他得離開這裡,不能讓人看見!
趁着情緒沒有崩潰,趁着還有力氣。快,快走!
他臉色愈發蒼白,扶住欄杆不顧一切地往樓下沖。沒留神迎面撞上個人。那人慘叫一聲,拎着的一兜橘子叽裡咕噜滾了滿地。
方傾趕緊彎腰去撿。道歉還未出口,澳洲大鹦鹉般沙啞扁平的聲音猝然在他頭頂響起:“哎卧槽,方傾!”
方傾猛地擡頭。面前這個抱着一堆橘子的人,赫然是季洵的死黨兼自己的好舍友——周察。
完了。脖子被來人呱呱叫着用胳膊勾住的瞬間,方傾在心裡慘然一笑。
走不了了。
病房。
一片起哄聲中,季洵迅速松開了姚嫣的手,臉上的笑容溫和有禮。
不是這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