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考試也極重書法,劉健自然看得出好壞,原本打定主意要冷處理沈瑢的心思都維持不住,情不自禁地走下來接過了他手裡的鉛筆:“這是——何物?”
“此物學生給它起名叫黛筆。”鉛筆的名字好難解釋,沈瑢幹脆就另起了名字,“就是用黛石與粘土混着燒的。這東西若是大量地燒起來,一根筆芯的價錢便極賤。”沈瑢笑嘻嘻地扔出了大殺器,“可若是用起來,這一根筆芯寫上數千字不成問題。”
他一下子從書箱裡抓出一把來:“學生這次做了好些,送給先生們都試試手。”
這一堂課可想而知上成了什麼樣子。就連劉健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太子都說了“先生們吃茶飯”,他才忽然想起來,連忙叮囑:“午後騎射課,殿下務必謹慎,循序漸進,切不可操之過急,一切以殿下安全為重!”
有了武課對沈瑢來說,最大的好處就是功課少了,畢竟太子下午要上課,寫功課的時間自然就少了。文官們再怎麼想壓倒武官,也不敢讓太子寫功課到三更半夜。
第二個好處就是,他終于能嘗嘗宮裡的飯了。
然而一嘗之下,頗為失望——這禦膳房的手藝,比起萬家的廚子可差遠了。說實話,跟他大學食堂的水準差不多,隻是擺盤好看點而已。甚至因為調料沒那麼豐富,還不如一些窗口的小炒。
其實這就是沈瑢知識缺乏了。明朝沒禦膳房這東西,管飲食的機構是光祿寺和太常寺——光祿寺管活人吃飯,太常寺管死人祭祀。
所以光祿寺可算皇家食堂,因此這個味道也頗對得起皇家“食堂”水準——排場很足,水平一般。在萬曆年間有“京城四大不靠譜”的說法:翰林院文章,武庫司刀槍,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隻看光祿寺上榜,就知道那飯菜味道确實不怎樣了。
前期的幾位皇帝,比如洪武帝,在口腹之欲上沒啥要求,也沒意見,但是後面的帝王就漸漸忍不了,于是宮内的日常飲食也就歸入了内廷,也就是尚膳監和尚食局——前者由内監管理,後者由女官掌管。
外廷隻管面兒好看,内廷當然就要研究主子的口味了,自然水準也就嗖嗖提高,這才符合人們心目中皇家廚子的水平。
然而文華殿這邊的膳食,按規矩是由光祿寺管的,隻不過太子那份裡頭,有周太後的關照。
周太後做為祖母,在太子生母去世之後就一直照顧他的,給孫子多添幾個菜也是順理成章。另外多交待一句,再照顧一下幾個伴讀那也是順手兒的事。然而她再怎麼交待,也交待不到沈瑢頭上,所以滿殿内就沈瑢這份兒飯菜,是純純的光祿寺出品,食堂菜!
沈瑢不知道這裡頭的貓膩,但他有眼睛,能看見别人桌上的菜跟他不一樣呀!于是他馬上就明白了,好家夥,原來在這兒都差别待遇呢。
這想想也是怪委屈的,他可是一片好心,結果就這?
看看太子那桌,那個櫻桃肉看起來就紅潤甜美的樣子,比他桌上這個不知是不是昨天蒸的米粉肉強多了。還有那個炸鹌鹑,肯定又香又酥,比他碗裡這個都不酥了的小酥肉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唯有這個油焖筍看起來好像還挺——沈瑢夾了一筷子,才嚼一下就表情僵硬了,這是啥時候的筍了,都快長成竹子了吧,可能隻有大熊貓才嚼得動!
“這個——”沈瑢把長長的筍片從嘴裡拉出來,轉頭問旁邊的小内侍,“禦苑裡可有養食鐵獸?”
侍候用膳的小内侍不曉得他問這個做什麼,茫然回答:“也是有的。”禦馬監那邊兒管着養各類奇珍異獸,食鐵獸自然也有幾隻。
沈瑢一本正經地點頭,将面前的油焖筍推給他:“我就知道肯定是有的,要不然也不能錯把食鐵獸的菜端到這邊來了,還是趕緊送回去吧。我若要吃,去竹林裡啃就是了,倒還省了廚子的油鹽醬醋。”
宮裡也講究個食不言,故而殿内安靜得很,沈瑢聲音雖然不高,衆人也聽得清清楚楚。片刻之後,王雲首先噗地一聲笑了出來,接着劉璐也明白過來,拼命捂着自己的嘴生怕失儀,險些被嗆住。
太子忍着笑,指了指桌上一盤龍井蝦仁,對旁邊的太監道:“這個拿去給萬伴讀。”其實剛才沈瑢對他桌上瞄來瞄去的小眼神他已經看見了,也曉得這菜式是區别對待,隻是沒個由頭也不好随便給沈瑢賞菜,畢竟伴讀有四個,厚此薄彼使不得,可若每個人都給一盤菜,他自己就别吃了。
果然龍井蝦仁一端過來,沈瑢就瞄見了康廉不忿的眼神,但他隻當沒看見,心安理得地起身謝過太子,坐下就吃——他為太子挨過手闆呢,難道還不值一盤蝦仁啦?
給太子的菜果然味道不同。蝦仁鮮嫩,茶葉也是今年的新茶,清香撲鼻。雖然味道清淡了點,但沈瑢還是就着這盤菜吃了一大碗飯。
飯後要略歇會兒才能去上武課,沈瑢看殿内沒先生們,于是毫無形象地往後一靠,開始摸自己肚子——太子賞菜總要吃完,稍微吃有點多了,以後要記得少吃點主食。
王雲看他樣子好玩,也學着往後一靠。康廉拉下了臉,伸手去拽他:“沒骨頭似的,先生們的教導你都忘記了?别跟着那沒規矩的學。”
啧,好大一股爹味。
沈瑢自從上次挨了手闆就看出來了,他跟康廉是水火不容,絕無修好的可能。既然如此,他也不客氣了:“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隻有假道學,才一天天的隻顧一張皮囊光鮮,内裡卻是不修德行小人行徑。正所謂繡花枕頭一包草,驢糞蛋子面上光!”
他開頭說的還很文雅,衆人還在回味“唯大英雄能本色”這兩句,他已經說到“驢糞蛋子面上光”了。
王雲到底年紀小點,性情也沒那麼拘謹,噗一聲又沒忍住。
康廉的臉脹得通紅:“你說誰小人行徑!”
“誰出賣同伴誰就是小人!”沈瑢翻個白眼,“有話當面不說不勸,背後告密,這不是小人,誰是小人!”
其實康廉并沒有背後告密,他也是當面告狀的。但有話不直接勸說卻是真的,他無法反駁前一句,自然也就隻好把後一句也接了,簡直憋得兩眼發紅,半天才能擠出一句:“你誘騙太子嬉遊玩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沈瑢就等他這句呢,得意洋洋把腦袋一晃:“哦?現在是陛下親自為殿下安排了武課,你說誰在誘騙殿下?”
康廉的臉立刻由紅轉青。他父親回家都說成化帝寵信萬貴妃,定是聽了萬貴妃的枕頭風才這麼幹的,可是誰又敢說萬貴妃是司馬昭之心呢?更不用說,沈瑢直接扯出了成化帝,你敢說當今皇上誘騙自己兒子嬉遊玩樂?就算是真的,你也不敢說!
沈瑢就看不上康廉這樣。真要是鐵骨铮铮敢當面就跟他杠起來,他也佩服這小子是個直臣。結果呢?太子有興趣的時候他不敢吭聲,卻挑挑撿撿選了丘浚這個鐵頭來告狀,真是連告狀都要見人下菜碟,也不知道劉健和程敏政知道了是個什麼想法。
就這樣的,還覺得自己清高正直得不得了呢!呸!
他倆幹起來,太子倒有些左右為難。其實他心裡是願意上武課的。
從前他年紀小,身子又弱,衆人不敢讓他勞累,他自己也知道。但随着年紀漸長,男孩子少有不好動的,誰又真的喜歡被拘在一間屋子裡呢?
何況他也覺得沈瑢說得對,身為太子,将來或要接任天下,隻知文而不知武又豈能合格?大明确實也沒有到四邊綏靖的程度,連西廠的汪直都去邊關立戰功了,堂堂大明太子卻連弓馬都一無所知,真的好麼?
隻是康廉也是擔憂萬貴妃……
唉,萬瑢怎麼就姓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