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這條路連個階梯都沒有,不過是腳踩出來的一條小道,時不時的就有野草藤蔓探出頭來,“侵占”一下空間。路兩邊皆是參天古木,林蔭之下且有花樹開放,馬兒在曲折的路上哒哒上行,倒也是一派野趣。
行至半山,便見一條清溪蜿蜒而下,斜斜流向南方,水聲淙淙,聽在沈瑢耳朵裡,卻隐隐約約,仿佛夾雜着些人聲似的。
“這是從寺裡流下來的嗎?”沈瑢記得,潭柘寺後山确實有兩眼泉水,在龍潭合而為一,既流經寺廟供應生活用水,又往下灌溉了附近的土地,水量且頗為豐富。
果然謝骊點頭道:“這是龍泉與泓泉之水,自寺中流過。”
沈瑢揉了揉耳朵,懷疑自己可能是幻聽,但他才放開自己的耳朵,就聽見一句比較清楚的:殺了我……
這一聲并不高,仿佛什麼嘶啞的呓語,但因為語速慢,咬字清晰,沈瑢确定自己絕對沒有聽錯,頓時毛骨悚然:“誰在說話?”
謝骊眉頭微微一皺:“你聽見了?”
“聽見什麼?”沈瑢悚然回頭看他,“确實有人在說話嗎?你也聽見了?是,是人在說話嗎?”
謝骊默然片刻,道:“是人在說話。是泉水帶下來寺中人的言語。”
“寺中人?”沈瑢不可置信,“可,可我剛才聽見說的是‘殺了我’!”寺裡怎麼會有人說這種話?有兇殺案嗎?
謝骊陰郁地擡眼向上看了看:“是一些将瘋之人……”
他聲音很低,沈瑢勉強才聽清,本想追問,卻忽然想到萬家長随曾經跟他說過的話,說一些妖化太深的錦衣衛,會被關入皇覺寺……
所以剛才那句話,是某個将要失控的錦衣衛說出來的——求死之語?
直到走到皇覺寺後門,沈瑢也再沒敢說話。謝骊的沉默仿佛一塊凝固的冰,簡直能把空氣都凍住,當然也包括他的嘴。
因為凍得太厲害了,沈瑢過了好久才忽然意識到,他好像有點露餡——泉水帶下來的呓語,顯然不是普通人能聽到的,他能聽到,不就說明他,不是普通人嗎?
這,這可不能推到和尚身上去了啊!
沈瑢有些心虛地瞄了一眼謝骊,但謝骊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隻能自我安慰:說不定謝骊因為心情沉重,也沒注意到呢?
再說,要是,要是真的懷疑他,就不會帶他來看打火機了吧?
前來迎接他們的是一名中年僧人,五官生得頗為英俊,眼睛上卻綁了一條黑布,謝骊稱他為不視大師。
這名字——沈瑢不由得仔細看了看中年僧人,這是眼睛有問題,所以法号不視?還,還真不忌諱呢。
然而這位眼蒙黑布的不視和尚,行動卻絲毫沒有視障人士的不便,準确無誤地對謝骊單手打了個問心:“謝施主。”
“辛苦大師。”謝骊也拱手行禮,“此次隻為一觀陽燧器,看過即走。”
沈瑢趕緊也跟着拱了拱手,但可能是俏眉眼做給瞎子看,反正不視真是的無視了他,隻對謝骊點點頭:“謝施主随我來。”
潭柘寺今日并不做大法事,前頭也隻接待預約好的幾家顯貴。這些人的身份也隻能走到天王殿,連後頭的大雄寶殿都進不了,故而整個潭柘寺還是頗為安靜,甚至能聽到風吹過松柏的聲音。
在如此的寂靜之中,那些呓語就聽得更清楚了,時不時沈瑢就能聽見一聲說不清是痛苦還是兇殘的嘶吼,吓得他心髒呯呯亂跳,卻再也不敢說什麼了。
但是在這些呓語當中,他又斷斷續續能聽見有誦經或宣佛号的聲音,這些聲音響起來的時候,那些痛苦的嘶吼就會降低下去。隻是這些聲音,似乎全都來自地下,像從土裡冒出來的筍似的,東一根西一根地在他前行的路上戳着。
好在這段路并不長,不視和尚雖然蒙着眼睛,走路卻快得帶風,很快就将兩人帶到了一處大殿前面,沈瑢仰頭看去,屋脊上一排叫不出名字的脊獸,拱衛着一塊匾額——好的,他不認識字。
大殿之内端坐一尊菩薩像,四面牆壁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佛龛,有些裡頭是姿态各異的佛像,有些卻放着不同的容器,比如沈瑢一眼就看見一尊黃金小塔,七層飛檐上挂着精緻的青銅小鈴,他剛想湊近看一眼,青銅鈴忽然無風自動,叮叮咚咚響成一片——明明銅鈴才花生米大小,響起來卻渾厚宏亮宛如黃鐘大呂。
且随着鈴聲響起,塔身上镌刻的經文也閃亮起來,仿佛星星一般煞是好看。
隻不過這樣的場景在這麼一個詭異的世界裡,那感覺就不一樣了。沈瑢下意識地伸手扯住謝骊衣擺:“那個,那個塔!”事出反常必有妖,這話用在這裡真是太合适了!
謝骊尚未說話,不視和尚已經淡淡地道:“萬施主不必驚慌,铎鈴經文自會鎮妖。”
所以那小塔裡鎮的是妖?沈瑢扯着謝骊,有點緊張:“什,什麼妖?”
“飛降頭罷了。”謝骊瞥一眼他的手,到底沒有揮開,“不必害怕,這東西不過是餓了,沖不出來。”
大哥你這話說得人更毛骨悚然了好嗎?該不會這些容器裡盛放的,都是各種各樣的妖怪吧?比如那邊那個長頸瓶子,裡面會是個魔鬼嗎?
沈瑢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跟着謝骊走到一個佛龛前面,那裡放着一隻木頭匣子,瞧着很不起眼。不過,如果他見過謝骊用來盛裝山海經真頁的桃木筒,就會發現這匣子用的也是千年桃木,從某種意義來說,甚至比那黃金塔還要稀罕些。
不視小心翼翼将匣子打開,沈瑢一眼就看見那熟悉的玫瑰花與小天使圖案——匣子裡裝着的東西,跟他媽媽留着的那個打火機一模一樣。
“其中所盛放的日之精華似乎已然耗費殆盡。”不視和尚道,“也曾将其置于日光之下,但此物似乎無法自行攝取提煉,并無變化。”
那是因為汽油根本也不是從日光中提取的!
沈瑢好容易才把這句話咽回去,伸手去摸那個打火機。不視明明眼睛上蒙着黑布,在他伸手的時候卻跟着擡手想阻攔,但被謝骊不動聲色地壓了下去。
沈瑢沒注意到這些細節,他已經把打火機握在了手裡,甚至還按了幾下扳機,但讓他失望的是沒有任何變化。打火機确實就是那個打火機,看着像黃銅,其實是輕飄飄的塑料制品,因為裡頭的汽油已經消耗完了,份量就更輕。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他沒有聽見什麼奇怪的聲音,也沒有任何奇怪的感覺,甚至還不如有人跟他談起姚姨娘時的反應大。
“這個,這個東西放在這裡,曾經有什麼變化嗎?”
“不曾。”不視略遲疑了一下,還是回答了,“自入寺以來,便不曾有什麼變化。”這大殿之中鎮的皆是各種妖物妖器,盡管不是個個都如那飛降頭一般,聽見有人來便要鬧騰一番,但也多多少少都有些反應,唯有這枚陽燧器,雖是由妖道李子龍攜來,又蘊含日中精華,以至于寺中以千年桃木匣鎮壓,卻從未有過任何變化,簡直仿佛就是一塊普通的石頭木片,全無異樣之處似的。
沈瑢又握着打火機等了一會兒,然後把它放回了匣子裡。打火機就是打火機,就算握在手裡一萬年,也不會說話的。
謝骊觀察着他的面色:“不是要仔細研究麼?”
“原想看看這日之精華到底是什麼東西,現在見都見不到,研究不了。”汽油這個東西,他現在反正是做不出來。酒精倒是能行,但——糧食都不夠吃呢,現在朝廷還有人提出要禁酒,他還是别搞了。
從大殿出來,還是原路返回。不視在迎接他們的地方與他們道别,轉身潇灑地又回去了。沈瑢看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忍不住發問:“這位大師真的看不見麼?”這一路走過來連個磕絆都不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