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瑢當然很敬佩丘處機的做法,但要是他沒記錯,成吉思汗雖然聽從了丘處機的勸告,甚至口封他為神仙,并讓他在北京掌管天下道教,但也就是幾年之後,丘處機先病逝,之後成吉思汗也去世了,這好像……也沒長生啊。
“改換神明,哪裡有那麼容易。”謝骊笑了一下,但是笑容裡有些沈瑢沒看懂的東西,“人世間事尚不如意者常□□,何況涉及神明,豈是你想要便要,想棄便棄的?”
“那——成吉思汗是求長生失敗了?九冥不肯放過他?”
謝骊緩緩道:“也有人說丘真人并非病逝,而是死遁。說他其實早知改換神明之事不可為,隻是與成吉思汗虛與委蛇罷了。甚至有人說丘真人自己也未能得神力,所以才對成吉思汗說‘有衛生之道,無長生之藥’。但全真教有記載,丘真人以玉迎神,确是盡力了,隻是神明之事非凡力可強求,才導緻丘真人早逝,成吉思汗亦被九冥之神收走。”
“以玉迎神……”沈瑢想起老工匠的話,“迎來的神力是死的?”
謝骊搖了搖頭:“這卻不知了。事實上丘真人雖立全真教,但從未以長生之術傳教,隻講修身養生。而在他身後,有關他所供奉的神明的一切消息,似乎都未曾留下。你今日聽那工匠所講的,也不過是道聽途說之野史轶聞,難知真假。”
沈瑢撓頭道:“不是說那個柳師傅就是丘真人的徒弟一脈?他也不知道?”
謝骊嗤笑道:“丘真人弟子甚多,也未能傳下長生之術,何況弟子的後人,又能知道什麼?”他略頓了頓,還是道,“其實柳氏也并非丘真人親傳弟子,不過是丘真人傳授琢玉之術時,跟着習學之人罷了,自稱弟子,是與丘真人西行之時服侍他的一位柳姓弟子聯了宗,也不過仗着無人認真考究。”
“噫,這個我懂!”沈瑢撇嘴,“這就跟姓李的硬說自己跟唐太宗是一家子似的……”聯宗嘛,萬安萬閣老不就是這麼跟萬貴妃攀親的嗎?
謝骊不由得一笑:“這你又懂了?”
他說着,看沈瑢今日因為戴了盔帽,把頭上的小髻給壓得有點歪,瞧着就有些好笑,下意識就想伸手給他正一正。隻是手剛剛擡起,便猛然驚覺——幾時他竟對萬家子如此熟稔,以至于剛才還想着要不苟言笑,可不知不覺的,竟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
一念及此,謝骊不由得握緊了手,手心裡的玉觀音像冰冷而堅硬,硌着他的掌心。片刻之後,他将玉像放回匣中:“這菩薩像倒看不出什麼異樣,隻是謹慎起見,還是莫要放在你宅子裡的好。”
沈瑢沒有察覺謝骊的變化,一聽這話就有些發愁:“可是這是皇上賞的……”這不供的話不成了抗旨了嗎?
“供去萬家大宅。”謝骊淡淡道,“皇上重孝悌,你将此物先奉與兄長,皇上知道了必不會責怪你。”
“對啊!”沈瑢一拍大腿,眉開眼笑,“還是你厲害!”
他一高興,就想伸手去拉謝骊,謝骊卻擡手蓋上匣子,将匣子向前一推,恰好推到他手裡,淡淡道:“這就去罷,此物雖此時看起來并無異樣,但繼曉既是可疑,那此物便不宜帶回你宅子裡去,快些送去萬家才好。”
沈瑢大感有理,忙忙捧了匣子走了。謝骊神色複雜地望着他背影遠去,轉眼便見董長青提了食盒進來,一見屋裡隻他一人,倒驚訝了:“怎麼着,小萬走了?”虧他還以為這小子能留下來陪謝骊吃飯呢。
但是這小子一走,這飯怎麼辦呢?北鎮撫司的廚子怎麼還不回來啊!
謝骊瞥他一眼:“把燒餅和醬菜留下就行,其餘的你們分了吧。”
燒餅就是白面燒餅,但外殼烤得焦黃,上頭灑滿白芝麻,哪怕什麼都不加,也自有一股麥香。謝骊咬了一口——是苦的。
這是南城根底下那個燒餅挑子上的,賣燒餅的是個實誠人,連腌的醬菜都隻取那嫩茬的黃瓜和小蘿蔔,用自家的新豆醬來腌,鹹鮮脆嫩且下飯。隻是日子難過——打餅翻醬都是辛苦活兒,又是薄利之物,純白面的且沒有多少人買得起,買得起的誰又會天天燒餅醬菜呢?偶爾若被巡城的撈走幾個,這一天怕就要白幹。
是以這飯食聞着雖香,吃進嘴裡卻是滿口泛苦。隻勝在這家人倒齊心,日子雖苦還有些奔頭,苦味之中也略有些回甘,倒也不算難以下咽。
隻是……想想從前那股子令人開胃的葡萄香氣,謝骊不免便覺得這燒餅更苦了。
人哪,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被人當成調味品而不自知的沈瑢,這會兒已經在萬家大宅裡了。
門口的小厮十分殷勤,甚至二管事都親自迎出來——老實說,這待遇都有點出乎沈瑢意料。不過轉念一想也就明白了,無非是因為他得成化帝親口允準,去北鎮撫司當差,如此一來,他跟北鎮撫司的親近便是闆上釘釘的,萬通再怎麼不快,也擋不住下人的畏懼和讨好——誰知道這位小爺對分家有沒有懷恨在心呢?拿家裡幾位大爺們沒法子,還不能發落下人嗎?
當然沈瑢并沒有跟他們秋後算賬的意思:“二哥呢?”總不能大年下的不在家裡呆着,出去跟人鬼混吧?
管事賠着笑:“二爺身子不舒服,在屋裡歇着呢。”
哎喲,這可真是送來的好理由。沈瑢立刻把匣子塞到管事手上:“這是今兒在大永昌寺,皇上賞我的菩薩像,鎮宅安神,祛邪除病。皇上本來賞給我那新宅子的,我想着到底這邊才是根基,所以送過來先供奉幾年。沒想到二哥身子不适,那這菩薩像更是該留下了。”
“啊,啊?”管事萬沒想到沈瑢是來送這個的,一時間目瞪口呆反應不過來。
不是,這是皇上賞的,從大永昌寺請過來的佛像啊,這位小爺就肯送到大宅來,還給二爺供奉好祛病?
身為管事,他當然知道分家都分了些什麼給沈瑢,這位小爺不吵不鬧肯接受就不錯了,居然還把皇上的賞賜送過來?這,這是真的孝悌感人,還是不知道萬家的底細,以為自己得的家産已經不少了?
沈瑢可不管他怎麼想,既然匣子給了,他一點都不想耽擱:“二哥養病,我就不去打擾他了,這菩薩像你快點拿去給二哥,看怎麼供奉才好讓菩薩保佑他快些痊愈。”
說完他就溜了——萬通病得真是時候,日後要是有人問起來人,他就說兄長病重,他才特意把菩薩像送過去的,就算是繼曉,也找不出借口來!
中午的素齋沒吃幾口,跑來跑去的倒是費了許多力氣,沈瑢肚子也餓得咕咕叫,一回家就喊着要吃飯。
阿銀連忙丢了手裡的書,上來伺候他更衣,一邊催着自己弟弟去廚房傳飯。他剛替沈瑢解了外頭的曳撒,就有一塊石頭從腰封裡滾下來,正正砸在他腳背上,砸得阿銀嗷地一聲,單腳跳了起來。
沈瑢這才想起來他腰裡還揣了塊石頭:“砸傷了骨頭沒有?快叫郎中來看看!”
阿銀揉着腳抽冷氣:“還好,這石頭不大。我的小爺,怎麼石頭還揣身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