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一把摁住我的手,掌心老繭摩擦着我的手背。
宋觀棋站起身想拉住我,卻沒有他動作快。
他拽着我的手,強勢地把我從凳子上拖起來。
他似要咬碎牙齒,面目可憎,我卻覺得他可憐。
“趙谖,妄斷聖意,是要被殺頭的。”
他從牙縫裡蹦出這句話。
我看得出來,他自己心裡比我還要清楚,連太子之位都争得這般痛苦無奈,還真是可憐。
“你嫁給謝晚,趙家我是斷然不會留的。”他湊近我耳邊,用幾不可聞的鼻音告訴我,“除非你,嫁給我。”
他嗤笑一聲,得意張狂地更進一步,呼吸打在我的耳骨上,我有些嫌惡地偏了偏頭:“二皇子,還請你自重。”
“那趙小姐憑什麼和我交易?”謝昭不怒反笑,實在讓人摸不透。
“流言。”
我掙開他的手,後撤了兩步,然後從腰間摸出一張紙條。
皺皺巴巴,被我揉了一路。
是一首童謠。
“祁門複又起。”謝昭看都沒看一眼,仍舊直直地盯着我。
——
祁門,一夜覆滅。
那是朝元帝即位的第二年。
我父親從帝京出發去北境的春末,祁老太爺還樂呵呵地跑進我家和外公喝茶下棋。
祁叔叔常教兄長練劍,我就捧着瓜子蜜餞坐在台邊看熱鬧。
父親剛到北境,寫信回來說北境風光大好,說得我眼饞。
祁叔叔笑說北境哪有那麼好,漫天黃沙,我去了就會變成滿臉黃土的村丫頭。
我不信,鼓着腮幫子問:“那為什麼祁叔叔以前常駐在北境?”
祁叔叔沒回答,隻是兄長又舞起劍來,高聲喊着:“我以後也要去北境!”
我抱着祁叔叔的腿,仰頭看着他:“祁叔叔,你怎麼沒再去北境了?”
記憶裡的祁叔叔摸着我的頭,嘴角帶笑,眼裡卻看不見笑意。
他說:“那我下次再去的時候,就給阿滿寄一抔黃土回來。”
那年的重陽節,祁叔叔帶着兄長去了西郊的秋山。
母親和小娘帶着我和姐姐去慧海寺祈福。
祁老太爺和外公在家裡就着二兩小酒寫詩作畫。
父親那時候,在大理寺數月未歸。
我和姐姐求了好些平安符回來,飯後也塞給了祁叔叔和祁老太爺。
那天夜裡,晉國公府外燈火通明,卻分外安靜。
最後高挂的晉國公府門匾墜落在地。
激起的塵土洋洋灑灑,終究也還是落了地。
祁叔叔再沒去北境,也沒把那抔黃土寄給我,祁老太爺也再沒來我們府上。
冬至那天,外公領着我去了沒有門匾的晉國公府。
青松依舊挺拔,幾株銀杏葉黃,偶有風吹,一片簌簌。
門前的石獅好像很久沒有打掃過,堆滿了枯黃的葉落。
我拿袖子掃了掃,卻怎麼也掃不幹淨。
年邁的黎管家支開一條門縫,我聽到他的聲音,沙啞輕緩卻擲地有聲。
他說:“此番情誼,你我心知。我不願你被此情所累。”
是祁老太爺的意思。
外公跨步向前,卻被黎管家的一跪攔住去路。
我見狀,隻好随着外公的意思,把懷裡還冒着熱氣的食盒遞給他。
“不肯見我,這點吃食總該收下吧。”
外公蒼老顫抖的聲音讓低跪不起的黎管家松動了些,他撣去衣服上的塵埃,雙手接過,深深拜了一拜。
門支開一條縫隙,外公卻沒有再上前一步。
隻有我趴在門縫處往裡看。
中庭的紅楓開的極好,點綴這蕭條寂寥的院落。
黎管家的鉛灰長袍消失在轉角,佝偻的背影讓人更難過了。
“徐老先生,這是我家先生贈與你的。”黎管家又把門掩起,弓腰遞過來一枚通透無暇的玉蟬,“先生此生,還有遺憾。”
他的聲音那麼輕,風一吹就聽不見了。
外公将玉蟬握在掌心,什麼也沒說。
臘月初六,祁老太爺再也見不到了。
晉國公府,那扇朱門再也不會開了。
——
謝昭竟然笑了,眼裡的狠厲之色煙消雲散,帶着幾分探究,幾分了然。
片刻之後,全是戲弄的神色。
“趙谖,你怕死嗎?”寬大的衣袍被他甩在身後,露出腰間的那柄嵌寶金刀,“總會有那麼一天的。”
宋觀棋一把将我拉到他身後,我的臉頰擦着他的肩膀而過,他的手緊緊抓着我的手腕,掌心傳來炙熱的溫度。
我看着他,忐忑的心落下來,心平氣和道:“二皇子,我們都會有那麼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