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這樣問自己。
有時候是望着窗外光秃秃毫無生機的枝桠,有時候是望着黑夜孤獨的一輪圓月,有時候是望着外公在書案前畫畫,有時候是望着銅鏡裡面無表情的自己。
我問過自己無數遍,每一次我都告訴自己。
做到這一步就夠了。
直到父親流放嶺南那一天,我故作姿态,冷眼看着他決絕的背影,看着他淡出我的視線。
我才意識到做到這一步根本不夠。
這一步,不能保全我父親的性命,不能保全我哥哥的人生,不能保全我外公的名譽,不能保全我母親……
這一步,僅僅隻能保全我。
後來,我遇到了李玉竹,有些呆滞,但仍留有最後一絲體面的李玉竹。
她站在城門前,翹首望着蜿蜒的山路,山路那頭是她再也回不了頭的夫君。
我坐在馬車裡,從那被風揚起的車簾一角,看見的就是那般與望夫石别無二緻的李玉竹。
失去了庇護的夫君,往日一團和氣的娘家人也對她們母子棄之不顧。
她眼睛裡有虛無缥缈的漫天塵土,就像是塵封數年的琉璃珠子。
再之後,我遇到了周聞安。
我第一次見他,是七年前在父親的書房。
我因為打翻了父親的硯台,被戒尺打了手心,哭哭啼啼從裡頭跑出來。
那時候的他,還有些瘦弱和矮小,他低着頭,左手握着一柄劍,與我擦肩而過。
我認識那柄劍,那是父親花重金,從鑄劍師武藏那裡打造的。
我第二次見他,是深夜,我在大理寺與父親不歡而散,而他闖進了我的馬車。
手臂受了傷,臉上也都是傷痕,有些結了痂,有些還在往外滲血。還是那柄劍,有些年頭了,劍鞘上的花紋磨損得都快要看不出了。
他紅着眼問我:“小姐,接下來要怎麼辦?”
我那日心情不好,直接把他趕下了馬車。
我第三次見他,是在我新家門前。
他衣衫破損了很多,劍柄上鑲嵌的藍色寶石也被剜了去,許是走投無路拿去換錢了吧。
我終究是心軟了,想着總不能讓他死在我門前,給他治了病。
我第四次見他,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周聞安。
我讓他去找了李玉竹,帶着我描摹了好多次的那封信。
那封信,用的是我描摹了許久,皇後娘娘的筆迹。
我要讓劉東延知道,我既已掌握了他的命脈,那他背後之人絕不會再留他。
他除了依附我,再無其他出路。
人在窮途末路之時,總想着保全能夠保全的。
劉東延不例外,李玉竹也不例外。
嶺南之路漫漫,前路遙遙無期,自古以來走到頭的,沒有幾個。
李玉竹問:做到這一步就夠了嗎?
對于她,做到這一步就夠了。
這一步,劉東延不會暴斃于途,她李玉竹母子會博個大義滅親的好名聲。
而對于我,遠遠不夠。
于是我尋了柳南知。
我問他:“謝晚的身份走到這一步,隻為平反,值嗎?”
柳南知沉默一瞬,面容隐在蒸騰的霧氣後,從喉間艱難地應了一聲。
“不值。”
我看着爐子上咕咕翻騰的熱水,眼睛裡好像有一股熱水試圖往外冒,“所以,讓我來做。”
我應該還要再找個靠山。
自古以來,女子的示弱,欲拒還迎,幾滴眼淚,幾句軟話,就能搞定很多事情。
我一直很清楚。
我也很清楚這樣的手段很龌龊,很下賤,很不知廉恥,但是我還是做了。
可是謝昭這樣的分量還不夠,所以我一開始選的就是戚貴妃。
李耀于她,是無關輕重的棋子,必要時候舍棄他,最多也就是傷點皮毛。
而李耀于我,我做再多,也無異于蚍蜉撼大樹。
陛下的威嚴在于他高高在上的地位,而戚貴妃的地位在于她的母族。
盤根錯節,處理起來傷身傷神,隻能供起來,靜待時機。就算時機到了,有時候也得裝作看不見。
——
“陛下,南市街正是熱鬧的時候。”
我掃了一眼黑着臉的李淵,目光最後落在陛下垂在身側的手。
那柄長劍,劍尖抵在地上,鮮血順着劍身往下流,滲透進柔軟的地毯裡,和繁雜的花紋融為一體。
“陛下,當真不在意嗎?”
“皇家聲譽,您的治世之才,朝堂奸佞當道,百姓流離失所,這些陛下都不在意嗎?”
“那甯妃娘娘,陛下可還在意?”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背後兄長震驚的目光,感受到所有人一瞬屏住的呼吸,感受到我心跳的戛然而止。
我裝作毫不在意,裝作漫不經心,将我手裡最有用的籌碼,堂而皇之地擺在桌面上。
我趙谖,如此恬不知恥的,用自己的母親,作為交換。
一步錯,步步錯。
我曾以為我和父親一樣蠢,愚蠢到我們都在賭帝王的真心。
後來我才發現,隻要我敢撕破自己的面皮,将陛下的過錯釘死在恥辱柱上,在衆目睽睽之下,在皇天厚土之上,我就能赢。
說來諷刺,我賭的竟然是我們這位陛下,是否真的想做個千古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