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漸漸放緩,我擡眸對上他的眼瞳。
如墨的深潭水,落進點點燭光,就有水波潋滟時的溫柔。
“早在黑風崖,早在我下江南,甚至在那之前。”
我第一次沒有躲閃他的目光。
他性格強勢,冷漠的底色,我與他相處總覺得拘束。
總是害怕他的突然發難,會讓我無從招架。
“天元十二年,花朝節。”
——
我跌跌撞撞地将謝晚拽進醫館,已是下半夜。
我把身上的銀兩盡數扔在醫館,囑咐了大夫幾句,就着急往家趕。
晚風寒急,空蕩的街道,值守軍官的腳步聲總是在耳畔。
濕漉漉的衣擺更是寒涼地讓人直打哆嗦。
我貓着腰,隻敢瑟縮進巷子。
漆黑的夜晚,幽深狹窄的暗巷,處處碰壁。
我還奇怪,明明這條巷子輾轉幾道就能摸到家門。
可今日卻怎麼都尋不到。
突然一隻手扣住我的手腕,徑直把我往後拽。
陰滲滲的聲音也從頭頂飄來。
“小娘子,這麼晚還不歸家?”
那人瘦骨嶙峋,力氣還真是吓人。
我幾乎是立刻就被他摁靠在牆上。
我惡狠狠地瞪着他。
我今日做男子打扮,頭上僅有一根玉骨發钗。
可被他控制着,我根本沒機會去拿。
“喲,還真是個水靈的姑娘。”
他生着一雙倒吊的三角眼,滿口都是劣質的煙土味道,下颌處還有一道猙獰的好像蜈蚣一般的疤痕。
近日帝京城中有好幾起良家女子清白被污的案子。
官府張貼了畫像,但他的長相并不相似。
他俯身就想來吻我。
我心下一橫,一腳踢在他的要害處。
趁着他松懈的那一瞬間,轉身就往更深處跑。
男女有别,我可算是真的見識到了。
沒一會兒功夫,那人就再次抓到了我。
可我也不是吃素的。
我直接把頭上的簪子戳進了他的皮肉。
血流如注,他立刻吼叫出聲。
完了,要是被巡查官兵抓到。
我就算是不死,也得脫層皮。
那人揪着我的衣領,聲音疼到發顫,卻陰冷像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小妮子,就算我死,我也定要拉你做墊背的!”
我本就頭昏的厲害。
再經這麼幾番折騰,此刻眼前更是有些模糊不清。
忽然有道寒光拂掠,一陣輕風竟如同春風拂面。
檀香氣味比血腥氣味更快地席卷我的大腦。
流氓拽着我的手沒了力道,直接栽倒在地。
我倚靠着堆疊在角落的雜物,擡眼去看。
模糊不清,隻能瞧出來人大緻的輪廓。
昏暗的巷子裡倏爾出現一道光,皎潔如銀絲線掃過他的眼角眉梢。
目光相撞時,他迅速低下頭。
長劍入鞘。
甫一旋轉,劍柄就轉向我。
他握着另一頭,蓮花金石劍穗垂晃在我眼前。
“天晚了,我送你回家。”
我鬼迷心竅地握住劍柄,上面還殘留着他掌心的溫度。
其中镌刻的花紋凹凸不平,但終歸有些磨損。
可我能辨别出,那是鸢尾花。
——
“我以為你不會記得。”他的脊背漸漸松弛下來,眉眼愈加柔和,“那天我其實很想問你,想問你見什麼人,做了什麼事。”
“我沒問出口,不是因為我沒忍心。”他自嘲般地笑笑,“隻是因為那是你。”
“那一瞬間,我突然有些慶幸畫舫謀劃之事不成,我也不敢想我若是晚了一步,你在暗巷之中又該如何。”
“這件事,不算我幫了你。”他話說完時,沉悶地低下頭。
睫毛纖長在他眼下投射出一小片陰影,像是陽光穿過春日茂盛的樹葉而有的一片陰翳。
我搖搖頭,沒接他的話:“我也知道,宋觀棋能從江南寄信給我,也是在你的庇護之下。”
他幾不可察地晃動了下腦袋。
“我若是說一件你駁一件,那殿下才是膽小鬼。”我輕笑道。
他眉心一頓,捏着杯沿的手松開,放置于膝上。
見狀,我繼續把話說完:“你早就知道我父親對我的設計,知道我在帝京城處境艱難,于是你旁敲側擊地告訴宋觀棋,想通過他的人脈給我傳遞消息。”
“你就不曾想過,若我南下,注定會成為擊潰你計劃的一步。”
“想過。”他少有溫和的神情,今夜除外。
“丞相勢大,父皇忌憚,而江南水患就是擊垮丞相府最好的引子。更何況趙家還與皇長子聯姻,雖說父皇心思不明,若是要争皇位,我也得往這火裡添把柴。”他嘴角似乎牽出一抹苦澀的笑,但轉瞬即逝。
“你父親官拜丞相,心思缜密,在朝堂之上更是強勢。我本以為你父親最起碼要想着保命,可沒想到他竟是愚忠,竟真的心甘情願做那待宰的羔羊。”他頓了頓,有些不忍,“更沒想過他會把你也當作棋子,要用你女子的清譽大做文章。”
“我當時對你橫眉冷對,現在想來還真是抱歉。”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忽然有些好奇,語調上揚:“如意樓是你的産業?”
如意樓是謝晚的産業,他的産業不就是我的。
思及此,我轉動了下手腕間的镯子,不置可否地揚了揚眉。
他沒追問,重新起了一個話題:“你可知道,那日在黑風崖上你我相見,我在想什麼?”
“那時我可真來不及猜,我差點兒就成了殿下的劍下冤魂。”我笑着與他打趣。
他放在膝上的手輕撚着衣擺,指尖紅潤,好像也有了溫度:“我相信人定勝天,相信隻要能夠搶占先機,所有的一切都能在我掌握。我曾以為你我之間亦如是。”
“可後來我才發現,我與你之間從來都沒有……”他略微停頓,語氣卻不苦澀,反而有種釋懷之後的坦然,“我好像從來都猜不透你要什麼,或者說我從來沒了解過你。”
我伸手就想将他面前的那盞茶換掉。
他卻擺擺手,随後一飲而盡。
“或許我皇兄的名字該給我。”他忽然和我開起玩笑來,“畢竟我才是那個事事皆晚了一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