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河岸上,涼風又起。
張九齡被熏得眯了眼,捂住口鼻,這才無奈吩咐仆從:“往年城郊堆肥多用人出之物,偶見牛糞,從未聞到過這等醉人氣味。快去看看,這是發生了何事?”
年近半百的張九齡為官一貫愛民,隻擔心是有人蓄意破壞。
馬匹嘶鳴一聲,車架原地停歇下來。張九齡憋氣等候了一會兒,仆從小跑回來,面色古怪回禀:“倒不是什麼壞事……要不,您還是親自去瞧瞧吧。”
張九齡見對方半晌說不明白,便親自下車,沿着鄉間小道緩行一段,來到了七娘的地頭。
這塊田着實位置差了些,擠在橋下角落裡,又潮又悶。
張九齡越是靠近,難言的氣味便越發濃重。等他走到跟前,就瞧見七娘帶了阿尋幾個小夥伴,面上蒙着布巾,正熱火朝天的蹲在田壟邊,拿長杆攪動田坑底的雜污。
攪攪攪攪攪。
臭氣熏天!
七娘一心多用,還抽空沖張九齡揮手打招呼:“诶,阿翁,你要加入我們嘛?”
張九齡沒見過這麼自來熟的小孩,胡須抽動,剛要擺手拒絕。
七娘又道:“放心吧,不會虧待你哒。等肥料漚好了,送你一桶帶回去!”
張九齡:“……”
帶此物回去,我妻譚氏怕是要發飙!
張九齡雖覺得小女郎的話離譜,卻還是對言談之間的“漚肥”産生了興趣,于是忍着刺鼻氣味,蹲在七娘身邊虛心求教:“漚肥是給農田裡用的?有什麼好處嗎?”
七娘向來對老人和小孩子多些耐心,于是一本正經地跟張九齡科普起來。
“大唐如今農田上用的肥料主要就是糞肥、灰肥和綠肥。先說糞肥,這裡頭牛糞最好,可惜耕牛貴重,沒有那麼多肥料來源;次一等的便是蠶沙,近些年陛下大力扶持紡織養蠶,對農戶種地也是好事一樁呢。”
“綠肥嘛,就是綠油油的植物肥。像綠豆、小豆和胡麻都常被拿來做肥料。農戶們五六月種下,七八月就能耕地用,糞肥短缺的時候可有用啦。”
七娘胳膊累了,把長杆自然而然遞到了張九齡手中,繼續道:“至于灰肥,也就是草木灰,用多了對地力不好,已經不常用作底肥了,偶爾田間追肥才用一用。”①
張九齡聽着聽着,開始重新打量起七娘來。
不管怎麼瞧,這都隻是個五六歲的小女郎,跟他家的孫子一般大。他孫子如今正是熱愛泥巴地裡打滾的年紀,人家小丫頭已經把泥巴鑽研出花兒了。
張九齡震驚于七娘的聰慧多識,忍不住問:“那你這個漚肥呢?”
七娘扁嘴,指向他手裡的長杆:“哎呀,阿翁你别偷懶呀。”
張九齡連忙用力攪動坑裡的雜污,七娘這才又道:“這叫做堆漚還田,也算是綠肥。比起旁的肥料當底肥,它更能提升地力,還抗旱抗鹽堿。除過臭了一點點,沒有别的壞處。”
張九齡越聽越吃驚,還是忍不住小聲道:“……這臭得可不是一點點。”
七娘耳朵尖,一下子就聽到了。
小丫頭歪着頭思考片刻:“其實不漚肥也是可以的,若能把稭稈碎成沫,翻到土壤裡頭去,再蓋一層爛牛糞,也就跟漚肥的效果差不多了。”
七娘瞧着污物混合得差不多了,發酵的氣味實在熏人,便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這肥還要十餘天才能發酵好呢。阿翁要是喜歡,可以帶一些回去,放在潮濕陰暗的地方堆着就行。”
張九齡聞言呆滞了。
片刻,這位向來崇尚風雅的廉臣實在壓不住好奇,做好了心理建設,點頭道:“那就姑且拿上一些。”
七娘歡快甩甩手:“随便拿,阿翁,我們可大方啦。往後還有需要再來,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
張九齡走通化門回曲江家宅了。
還帶了一桶臭死長安老百姓的污穢。
這事兒不僅被他的發妻譚氏嫌棄,就連陛下也嫌他,特意派宦官傳了話,叫他今日先不要進宮述職,好好休沐之後再說。
滿腹陳詞的張九齡隻好繼續憋着,把自己拾掇幹淨了,次日才進宮面聖。
武德殿内,李隆基早已斜靠在美人榻上閉目養神;一簾之隔的側間,追随他多年的近侍高力士則代替天子行事,閱覽着四方呈上的文表。
一切都是李隆基本人的授意。
熬過了最開始的艱辛與阻礙,他這個皇帝當得越發憊懶,對政務不再如開始那般上心了。前幾年,他瞧着高力士得用,便将這些奏文報上來的冗雜小事一股腦交予高力士處置,若有軍國大事,再呈交上來。
熏香濃重,絲竹醉人。
李隆基昏昏欲睡時,外頭宦官來報:“陛下,秘書少監張九齡已在外間候了有一會,張相公也到了。”
陛下終于緩緩睜開眸子,揮了揮手,示意把人請進來。
張說和張九齡這次被召回,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朝中沒有陛下用着順手的人。
尤其是張說這個宰相,一時半刻都找不到個頂替的。
不願再為政事分出心神的帝王索性尋了個由頭,重新拜任張說為尚書左丞相,而被牽連的張九齡也升任了秘書少監。
見兩位愛卿進來,君王這才起身,坐到了主位上:“起吧,大相公這一路可辛苦?”
張說年事已高,來來回回路途折騰,身體确實吃不消。此時當着帝王的面,也隻是笑笑道:“臣在位謀職的本分,不敢有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