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照例還得歇上房。
绮羅院裡出來,我來上房。
“爺,”琴雅遞我一張方子:“這是福壽全的方子,您看怎麼給十四弟送去?”
接過方子,打開,入目:“鴿蛋煮熟剝殼後油煎;幹貝加黃酒上鍋蒸熟;火腿焯水……”
山雞、麻鴨、魚翅、鮑魚、刺參等十八味主料每一樣都需煎、炒、烹、炸炮制成具有它本身特色的各種菜式,再和冬筍、冬菇、火腿等十二種輔料一起一層一層放入酒壇,加上骨湯,封上荷葉,放到爐子上,大火煮沸,小火慢炖三個時辰以上。根本不是簡單的一鍋炖——我忽地想到绮羅指揮金婆子燒福壽全時,包金媳婦就在旁邊,以包金媳婦的見識尚不能一次看會,還得琴雅出面找金婆子再煮一壇,我早該想到的,這福壽全的燒制絕不是簡單地下菜放水。
绮羅!回想起剛剛绮羅的痛哭,我掃一眼自己的衣襟,绮羅的眼淚早已幹涸無影,醬色雲緞貂皮褂子依舊平展如新,我心歎一口氣:終還是委屈退讓!
“明兒早朝我帶給十四弟吧!”收起方子,我塞進袖袋。
“對了,廚房試做的這道福壽全味道不錯,”我淡然告訴:“八弟、九弟、十弟、十三弟、十四弟諸位兄弟都誇好,初五請年酒,你讓廚房把這道菜加上!”
方子可以給人,但福壽全的名聲得留在爺貝勒府,不能再讓人。
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福壽全是绮羅做給爺的第一道菜,現爺同意匿绮羅的名,隻是不想她樹大招風,減少是非,并不代表将來也無可告人。
來日方長,我無可能一直委屈绮羅。
琴雅聞聲一愣,方才應了我一個“嗻!”
從琴雅的角度,當然不願意這麼做。
似今日绮羅婆子燒菜,她陪房媳婦隻能當記錄,就已然矮了一頭。這往後要是在府邸年飯菜單裡添了福壽全,即便外人不知就裡,單就绮羅廚房這塊,包金媳婦可再難跟金婆子嗆聲——俗話說“唱戲的腔,廚子的湯”。評價廚子手藝就看做湯。比如去年南巡皇阿瑪取中張東官就是一道“八寶豆腐湯”。除非包金媳婦整出比福壽全更美味的湯羹,不然真一輩子擱金嬷嬷跟前挺不直腰。
绮羅一貫是揣着明白裝糊塗,懶與人争。這回也是叫琴雅給逼急了,不然不能露這一手。
似去歲重陽在圍場,绮羅就曾跟春花抱怨說張東官做了一個豆腐湯就換了個五品官,她這麼好個煮螃蟹方子沒赢回小紅馬不說,還挨了爺窩心腳,人比人氣死人。這福壽全的方子可比煮螃蟹,還有張東官的豆腐湯高明多了——電閃之間,我忽然想到一個五品官一年俸銀不過八十兩,正一品也才一百八十兩。前兒臘月二十九爺許給绮羅的一個月加五十兩,一年六百兩是宮裡貴主兒的待遇。
當時爺問绮羅意見,绮羅雖抱怨說不夠,買個自鳴鐘都得攢一年,但看這個福壽全的方子,绮羅其實是滿意的!
甚至于春花也是認同的!
過去一年,為“麥門冬青仁心”,還有我責绮羅六十馬鞭、绮禮外放幾件事,春花看我那叫一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家常無事地沒少跟绮羅诋毀我。比如三個月前,在張家口驿站的時候,春花還對爺頗多意見,為老八送了绮羅一頭羊一條牛腿兩壇醬菜兩車炭啥的,跟绮羅誇老八好,可惜绮羅沒能嫁給老八。
但昨兒春花卻一反常态地提議绮羅去廚房替我做菜,這雖說是迫于琴雅的淫威,但春花确是以為绮羅當跟爺修好,不再離間爺跟绮羅。
嗯,其實也不止昨日了,我後知後覺地發現:自打這回圍場回來,過去兩個月,春花就沒再跟绮羅編排過爺的不是。
绮羅回京後——我想起來了:绮羅回京當天我即使高福送人參、燕窩、阿膠等補品給绮羅。
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春花吃了爺的人參燕窩,拿了爺的人參珍珠,就不再視爺為敵了。
前兒爺賞绮羅金瓜子,高福送來時,因爺和绮羅已經歇下了,就交給春花收了。
先老八賞绮羅金瓜子一次才幾粒,不似爺出手就兩荷包,整二百粒,想必春花就此覺出爺的好,以為绮羅當以好換好,跟爺好好過。
這可真是太好了!我心裡高興:绮羅信任春花。但凡春花不給爺搗亂,绮羅自然跟爺一心一意。再就是十三弟為人爽直,文武全才。春花既然能對爺改觀,就一定能對十三弟動心!
……
“爺恕罪,”琴雅問我:“奴才生産還未過百日,今夜您看是不是還叫朱紅藍靛伺候?”
目光打兩個丫頭身上略過,我搖頭:“琴雅,桔橙出嫁,你身邊現就朱紅藍靛兩個得力丫頭。今兒就藍靛吧!”
連日我都歇在绮羅院子,再正月初八又将攜绮羅南巡。這一去半年,為免琴雅對绮羅妒恨太過,今晚我肯定不能推,兩個丫頭,我最少得留一個。
朱紅藍靛雖都是琴雅陪嫁心腹,但每嘗去绮羅院子跑腿傳命,聯絡包金媳婦的就隻一個朱紅。由此無論是琴雅更擡舉朱紅還是朱紅着力跟琴雅表忠心,我都當選藍靛。
古人“二桃殺三士”,我不信朱紅藍靛鐵闆一塊,以朱紅的掐尖要強會甘心爺對藍靛的恩寵遠勝于她,而得爺恩寵的藍靛也沒一點私心,隻對琴雅忠心!
……
大年初二,家家接出嫁女回娘家。早晌我陪琴雅回娘家,午後家來,即來瞧绮羅。經過玉婷院子時,我頓了頓腳,轉了進去。
玉婷蘇州人,在绮羅進府前,大年初二我都陪玉婷。去歲正月初二我就沒陪玉婷,現玉婷懷有身孕,我不能再過門不入。
玉婷歪在炕上養神,聽到我進門的動靜,立刻睜開眼睛,坐了起來,欣喜道:“爺,您來了!”
我炕上坐下,颔首:“歇着吧!昨兒沒得閑來跟你說話,爺不放心,現來瞧瞧你!”
“爺,”玉婷細打量我:“爺,您午飯喝了酒,奴婢這兒有剛炖好的醒酒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