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兒大避母,女大避父”,兄妹一般得守男女大妨。
想到人前绮禮對绮羅的一貫維護,我搖頭:”我覺得不是?”
“那會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不是绮羅的知音!
說話間小太監擡來一張跟去歲圍場绮羅跟諾敏摔跤一樣的紅氈鋪在當地,皇阿瑪、太子、胤祥連帶整個禦前都是一怔,我也頗覺尴尬,心說舞蹈就舞蹈,绮羅這又整什麼幺蛾子?
“梁九功,”皇阿瑪繃不住了:“這是?”
“皇上,”梁九功一臉媚笑:“這是绮三爺的主意。绮三爺說這樓闆硬,一會兒舞蹈時萬一硌傷绮福晉,沒得掃了萬歲爺的雅興!”
聽着無可厚非,當着人皇阿瑪勉強點頭:“绮禮慮得周到!”
小太監又擡來一張琴桌,捧來一張琴。胤祥立刻“咦”了一聲,我也驚異非常。
文人四藝“琴棋書畫”,琴列第一,尤勝書畫。文人雅集也每常“以琴會友”。
今兒在場的就許多名家,比如年羹堯。
掃一眼年羹堯,巧了,年羹堯、徐本、張廷玉三個又坐了一桌,跟周圍同僚一般一掃往日沉穩,眼望着琴桌,各懷心思。
“獨坐幽篁裡,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現在的琴多是文人獨坐自娛,比如王維就是半夜三更一個人在竹林裡彈琴。雅集會友,也都是仿子牙與鐘子期,彈者自彈,聽者或坐或站都巍然不動,以免驚動打擾,方為“知音”。
但在唐之前,周時、漢時,琴是最常見的伴奏樂器——琴伴奏的歌叫“琴歌”或者“弦歌”,一部《詩經》都是弦歌,《論語》雲孔子“弦歌不斷”。似去歲皇阿瑪南巡,曹寅為頌揚皇阿瑪文治,特地使家班排演漢時琴歌“胡笳十八拍”;琴伴奏的舞叫“琴舞”或者“弦舞”,最有名的就是《周禮》記載的六代樂舞:黃帝時的《雲門大卷》、堯時的《大章》、舜時的《大韶》、夏禹時《大夏》、商湯時《大濩》、周武時的《大武》。
其中《雲門》祭天,《大章》祭地,《大韶》祭四望,《大夏》祭山川,《大濩》祭先妣,《大武》祭先祖。周時國子莫不學弦舞。
後周王室衰,六代樂舞散,孔子赴齊聞《韶》後說了那句著名的“三月不知肉味”——幸而如此,《韶》樂流傳至今。幾年前我奉旨去山東祭孔時曾有幸得聞。不過也隻有樂,沒有舞了。
琴舞已絕,舉世無蹤!
先曹寅既複刻了漢時弦歌,一準也想過再現上古弦舞。皇阿瑪南巡至今,曹寅都未曾提及,顯然是壯志未酬。
“绮禮跟他妹子打算表演——弦舞?”
皇阿瑪問出了在場所有人的心聲。
“皇上聖明,”梁九功笑容滿面回報:“绮三爺說绮福晉舞蹈沒有伴奏怎麼行?他略通音律,願意給皇上盡忠!”
一言既出,滿室皆靜。
“以樂崇德,以舞象功”,绮禮绮羅今兒真若複原出上古琴舞,哪怕隻是得一點精髓,那绮禮在文壇地位就是一代宗師了,绮羅出身也再不會為人所诟病——孟子雲:舜發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築之間,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裡奚舉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
绮羅由舞伎所出,将是跟舜、傅說、膠鬲、管夷吾、孫叔敖、百裡奚一般的天降大任!
我早知绮禮不好欺,但針對曹寅禍心,整這麼一招給绮羅正名,且他兄妹還真拿得出,可說完全地出乎我意外——除了這回歸甯,過去兩年绮禮绮羅就沒怎麼見面說話。這就是說曹寅集江南文壇之力都幹不出來的功績,绮禮绮羅兄妹早幾年就幹成了?
這也太逆天了!
“文成武德”,我想起绮羅的笑話,喃喃自語:其實不隻是一句玩笑?
……
梁九功不學無術,壓根不知道怎麼回事,看到皇阿瑪沉吟不說話,衆人,連曹寅在内都一臉驚異,隻以為自己犯了什麼忌諱,立刻夾緊尾巴,悄退一邊。
绮禮彈琴,我以為他會換一身漢人的襕衫廣袖,沒想出場依舊是書房那身長衫馬褂。绮羅倒是換穿了件漢女的月白直裾罩了件青紗襌衣,但沒系裙,露出半截月白的綢褲腿和那雙淡金色刺繡茱萸紋繡鞋,非常搶眼。
跟着绮禮與皇阿瑪行過禮後,绮羅握着把五彩斑斓的舞扇站到了紅氈中間,偌大的勝棋樓,幾百多的人,瞬間都屏住了呼吸——再刻薄的文士對着绮羅這一張臉,這一身窈窕以及這一份氣韻都生不出挑剔,心眼腦海惟隻剩完美、無缺、殊勝等感歎。
站着不動的绮羅已是如此,一時琴音響起,绮羅立刻身随樂動。
绮羅善書畫,這一把扇子在她手裡合攏為筆,可提可按可頓可挫,懸針屋漏,折钗飛白;開合則是宣紙畫卷,能書能畫能讀能賞,開卷有益,閉合珍藏;旋轉擺動則是景,高山、流水、清風、閑雲、月影、雪霰、蘭草、梅花,天地萬物,無所不包。
绮羅的身體、呼吸甚至于身上的衣裳也都是筆,踮腳升騰是提,身體下沉是按,呼吸凝滞是頓、腰部擰轉是挫,衣袖輕拂飛白,足步留行印痕,頭頸甩動如散鋒枯筆,衫擺鋪展似側鋒皴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