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奶奶看人時,自有一副睥睨一切的姿态。
那雙精神矍铄的眼睛周圍布滿了歲月雕刻的溝壑,她有一張小嘴,雙唇閉合不語時,牽動着臉上松垮的肌膚都拉向嘴邊。
李木魚目不轉睛打量這個老人,她甚至沒聽玄燭的話,反正有他在,她根本都不用操心什麼。
當她端詳完任奶奶的那張臉,一擡眼,正對上任奶奶看她的目光。
她被那犀利的眼神吓到退了一步,眼珠子滑溜地左右轉,想師傅與李星瀚趕緊說些什麼,為什麼突然這麼安靜?
任奶奶滄桑的嗓音突然道,“這丫頭能有什麼什麼見解?看着木愣地很。”
玄燭又悶着聲音笑了笑,委婉道,“您見笑了,世間之大,人各有命,不妨您聽聽看她的觀點?”
任奶奶極不滿意地搖頭,視線一轉,落在她身邊的李星瀚身上。
“倒是這孩子看着聰敏過人。”
老人家徐徐擡起手來,枯瘦如柴的手指指向她身邊空着的座位,與李星瀚道,“孩子,别站着了,坐吧。”
李星瀚颔首,“謝謝老人家。”
随即他往那邊坐去。
李木魚呆呆地看了眼玄燭,玄燭阖眸點頭示意她可以坐,她這才拘謹地在他身邊坐下,與李星瀚正對。
任聽白仍一副畏縮的樣子,看着任奶奶的臉色在桌子南邊坐下。
“人都說家醜不外揚,我不知這小子竟把家裡的事兒跟你們說了。”任奶奶目視玄燭,眼底又恢複慈祥溫和的光彩,接着又道,“玄燭師傅到底何用意?我難道要聽他們幾個碎孫的話?”
玄燭溫聲回道,“聽聽也無妨,恰逢人多,請您聽一聽别人家的孩子在面對您家裡的情況時會有怎樣的态度。”
任奶奶輕蔑眼神掃過李木魚與自個的孫子任聽白,最終定在李星瀚身上。
“從來沒有叫長者聽晚輩話的道理,這孩子秉性如何,都與家教息息相關,又豈能另當别論?”
玄燭耐心道,“實不相瞞,我這兩個徒弟,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他們或野蠻生長,或迷茫苟活,卻都是好孩子。”
任奶奶不以為然地笑了起來,“何以為好孩子?”
“不屈服,行善心,有路走,正在走。”玄燭一闆一眼地說道。
李木魚看着他,面露不解的難色。
雖被他誇贊是好孩子心情不錯,可他後面說的話,又不是人話了。
任奶奶反駁問,“難道一人生的意義就隻是圖自己?人無法脫離群體,他始終要為集體考慮,身為子女該承擔怎樣的職責,身為一家之未來希望又該承擔怎樣的重任,更為甚者,為天下衆生,又能做什麼?”
李星瀚認真聆聽,冷不丁地反問老人家,“或許,這一切的基礎不應該先是圖自己?”
他的口氣極盡清淡,讓聽得人隻顧着聽而毫無内心防備。
在衆目注視之下,他接着又道,“在我看來,隻有個人真正成長,才得以支撐後面所有的職責考量,一個人,得先是自己,才會有更多其他身份的可能性。”
“李兄說地沒錯!”任聽白認同道,他激烈辯解,“奶奶,你都不給我成為強者的機會,那我永遠不可能成為你期待的樣子。”
“胡攪蠻纏!”任奶奶氣上心頭,雙手眼見着顫抖,“你個碎孫,你以為你那些不切實際的夢能讓你成為一個強者?你難道不看看你父親?”
老人家屁股從長凳上擡起,站起身來,憤慨發話,“你父親做了半輩子夢,到頭來還不是空想一場,從無人敢打天燈的主意,那是自創世起就存在在這世上的,又豈是你一區區凡人能觊觎的?”
任聽白不服,辯解道,“奶奶,正是無人敢打天燈的主意,我們才要先于他人去研究它,您難道看不到嗎,它的撐杆會經曆日月風霜而腐壞,它的透明殼也會被蒙上灰塵而光芒暗淡,道西街上所有的天燈,都是父親爬上去擦拭過才得以恢複光亮的,他發現裡頭有金屬絲一樣的東西,它們一個一個連在一起,總有源頭與盡頭,為什麼不能搞明白那些是什麼?”
“他們懸于街頭永亮,那為什麼不能懸進家家戶戶?”
怒氣已然支配了任奶奶的身體,她的眼睛裡燃燒着熊熊怒火,胸前一起一伏,動作大的仿佛再來點兒氣兒都要給她爆炸了。
“不聽話就算了,竟還敢頂嘴!”
任奶奶踩着急促的步伐繞過李星瀚,伸着手刀直奔任聽白去。
任聽白見狀慌忙逃竄,縮在玄燭這頭,連聲懇求,“師傅師傅,您快救救我。”
相比起這淩亂的場面,李木魚更淩亂了,她在夢裡見識過這樣的混亂,以“她”搞定這類場面的經驗來看,必須有人出頭當個“壞人”才行。
她突然站起攔下任奶奶的去路,大聲道,“他憑什麼就要聽話呢,您不也不聽他的話嗎?”
任奶奶愣住了,難以置信,一副果不其然的憎惡表情看着她,“大逆不道!果然是無父無母的野孩,沒半點兒家教!”
李木魚瞬間破防,眼光閃爍,方才的猛勇潰不成軍,她無話可說。
李星瀚看着她,以為她還能有怎樣的出其不意呢,竟一下就沒了勢氣。
他起身,兩步走到任奶奶跟前,“老人家别動氣,傷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