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頓時帶了幾分肅殺。
他循聲望去,竟是一身形瘦高的青年站在人群之末,穿着藏藍的衣袍,也未盛服,因而不知是何官品,隻猜位置不高,又看面相冷刻寡淡,頗覺眼生,便冷冷道:“你是何人?”
那人兩手都揣在寬大的衣袖裡,垂疊下來,倒是一身的平淡,并不緊張,隻道:“下官刑部清吏司主事,張遮。”
張遮。
一說這名字,薛遠倒是有了印象,記起是前陣朝中頗惹人議論的那個前刑科給事中,一介難搞的言官!眼皮登時跳了跳。
聖旨便握在薛遠手中。
眼下是衆目睽睽看着,他縱使覺得面上挂不住,也不敢公然拒絕宣讀聖旨!
左右也就是宣讀一道聖旨的功夫。
這時的薛遠還未多想,冷笑了一聲,便“謝”過張遮提醒,将聖旨一展,“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地念起來,大意确與他方才入府時所言無二,一則軍中嘩變事大,二則勾結平南王逆黨不饒,着令定國公親率禁軍抄沒勇毅侯府,凡府中之人一律捉拿下獄。
一聲“欽此”過後,薛遠便驟然合上了聖旨,陰沉沉地道:“這下聖旨宣讀過,爾等總該相信了吧?便是給本公天大的膽子,又豈敢僞造聖旨?來人——”“國公爺,勇毅侯還未接旨呢。”
張遮在旁邊看着,眼見他要下令抓人,眼皮一搭,不鹹不淡又補了一句。
“……”
“……”
“……”
這回别說是負責傳旨的定國公,就是心裡已經接受了大難臨頭命運的勇毅侯燕牧,都忍不住有些傻眼,搞不懂這位姓張的大人到底是想幹什麼。
謝危卻是在聽見“張遮”兩個字時便眉梢一挑。
加冠已畢,燕臨站起身再向謝危一揖,轉頭看去。
謝危的目光則靜靜落在張遮面上,并不言語。
薛遠差點沒被這句給噎死,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牙關一咬,隻道:“本公難道不知,還用你來提醒?”
接着才将聖旨往前一遞,道:“勇毅侯上來接旨!”
燕牧上前來接旨,可看着張遮也覺眼生,心想侯府該沒有這樣一個朋友,也不知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薛遠料想一應事宜到此便該妥帖了,這姓張的該沒什麼刺兒要挑了,再一次揮手要換人上來抓人。
然而這一回根本還沒等開口,眼皮便是一跳!
因為他竟看見這姓張的移步向燕牧走來,竟将先前揣在袖中的手,伸了出來,像是要問燕牧看那聖旨,臉卻轉向他這邊,問了一句:“敢問國公爺,方才說通州大營軍中嘩變的消息一個時辰前傳來,聖上才下了聖旨要抄侯府?”
這人到底想幹什麼!
薛遠腰間佩劍,此時已經有些按捺不住地握住了劍柄,冷沉地回答道:“正是。”
張遮便向燕牧道:“請借聖旨一觀。”
薛遠有些氣急敗壞了:“位卑小官班門弄斧,究竟意欲何為!”
燕牧眼珠一轉,卻是直接将聖旨遞了出去。
張遮接過來,骨節分明的長指輕輕将其展開來,隻道:“國公爺息怒,抄家滅族乃是大罪,按律便是聖上的意思,各級政令也當由中書省核過蓋印之後方能下達。下官昨日聽聞中書省褚希夷大人抱病,通州嘩變消息既是一個時辰前才傳來,請褚大人入宮便要費些時候,傳大人來此宣旨抄家又一番耽擱,一個時辰怕不夠用。是以……”
話到此時,他目光已落在了這封聖旨之上。
上一世從顧春芳處聽聞來的秘辛,果然是真——
查抄勇毅侯府的聖旨,确系沈琅親手所書,然而當年宣旨之時聖旨上其實隻蓋着皇帝寶印,并無中書省之印!後來勇毅侯府一案的卷宗裡出現的聖旨卻是兩印齊全,據傳乃是抄沒侯府屠了侯府半數人之後,才由新任的中書省平章知事加蓋中書省印。
而原平章知事褚希夷老大人卻被革職,老病歸鄉,沒過半年便因貧病交加于家中過世。
前去吊唁之同僚,唯顧春芳一人。
由此才知道這件事,大約推算出當年褚希夷官至中書省平章知事,無異于一朝宰輔,怎落得這般下場。
張遮的目光從那本該蓋着中書省大印的空白處移開,重落到薛遠面上,隻道:“國公爺這聖旨,怕還宣不得,做不得數吧。”
薛遠忍無可忍,拔劍直接指向他咽喉!
言語間已是盛怒難遏:“豎子焉敢胡言!聖上親書之旨由得你來置喙?!本公今日當削你項上首級以亂黨論處!”
姜雪甯萬沒料到張遮會站出來,且還接連說出了這樣一番話,大乾朝律例倒背如流實不作假,隻是不知上一世的今日究竟是何情形。
她悄悄看向姜雪玉,她也是一臉癡迷的看着張遮,上一世他們二人雖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是一見鐘情,如今……
而原本站在張遮身邊的陳瀛在張遮剛說話的時候便悄悄遠離了他。
然,張遮本人卻無比平靜。
他伸手将那聖旨遞了回去,寒光閃爍的劍刃倒映着他一張寡淡清冷的面容,無悲無喜,隻好言相勸一般,道:“國公爺怒殺下官并無所謂,聖旨還是要送回宮中,請中書省加蓋大印,方可下達的。”
聖旨都已經送到了,兵士都已經圍了府,這人竟說皇帝說的話不作數,還得送回去蓋個印再回來抄家!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薛遠近五十年來從未遭遇過此等離奇之事,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手抖不停:“你!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