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七天。
李遲明跟着秋少關七天。
天天白天逗小區裡的小孩兒玩。
晚上和秋少關去Ghost幫忙。
淩晨醉酒,乖巧地和秋少關回家。
而那個小卧室裡,也添了第二個枕頭。
與此同時。
未完結的話題,仿佛也畫上了個句号。
沒人再提起。
好像沒結局就成了結局。
這幾天樓上的嬰兒啼哭聲偶然響起,但更多的,是被逗弄得咯咯笑的聲響。
有時淩晨四五點鐘響起。
秋少關還沒睡,扭頭看着已然熟睡的李遲明。
李遲明住在他這兒,卻從來沒人過來問上一嘴。他不知道李遲明是否老早就和家裡打了交代,但還是忍不住想。
他們是不是忙着照顧小的,就忘了李遲明這個還沒長大的大小孩兒。
他們怎麼能這樣。
他們不能這樣。
每每這樣想。
第二天切蘋果的時候總會把塊兒切得更大。
每次哄騙李遲明吃八塊。
告訴他這是個吉利數,吃了保準發大财。
而這八塊的分量,從一個蘋果漸漸演變成四個蘋果。
李遲明舍不得把蘋果剩下。
蘋果氧化上沉黃色。
就好像蘋果又快要爛掉了。
不能這樣。
蘋果不能再爛掉了。
每每他都撐得受不了,後來飯也隻吃一小口,刻意留出肚子來吃蘋果。
秋少關看了眼沒怎麼動的菜,咀嚼了兩下嘴裡的菜,好像也嘗不出味道。
他狀似閑聊般随口問道:“最近有什麼想吃的菜嗎,總吃這幾樣,有點兒吃膩了。”
他膩了,還是誰膩了,沒點明。
李遲明顯然沒聽懂,放下筷子,擡了下眼皮,見秋少關吃飯吃的味同嚼蠟,又垂下,“……..不想做飯了嗎,那我們出去吃吧。”
頓了頓。
李遲明說:“我有錢。”
他起身,從小沙發上拿起書包,在側兜裡掏了掏,皺巴薄扁的紙鈔像是從幾十年前留下來的,仿佛手上稍微用點兒力就要變成碎片。
他顯然也知道這紙鈔不大好看,上面還帶着淡淡的塵潮味。
總共一百九十四元。
錢盡數放到餐桌上。
“晚上我們出去吃吧。”李遲明說:“我快點兒走,在你上班前,我們在學校附近吃頓飯吧,或者我晚自習請假,我們去淩佳路吃、吃點好的。”
他說這話時明顯底氣不足。
李遲明沒在外面吃過,以前早晚都是吃家裡的涼飯,中午不吃,也沒怎麼花過錢。
秋少關拿起那一疊起整對折的紙鈔。
他沒說話。
李遲明說:“很久以前攢下來的錢,有點兒醜,但是能花的。”
錢是他剛出生的時候。
那些個拼命催生的長輩為了聊表心意,吝啬又故作大度地施舍給了江婉兩百元,可惜江婉從來不覺得她的行為是需要被獎勵的,那兩百元落在她眼裡,隻是又一次提醒她被推着走的前半輩子。
錢放在小匣子裡存着,後來李遲明長大了些,那個小匣子就落到了他的手裡。
江婉說:“他們特别盼望你的誕生,可在他們眼裡,你隻值兩百元,不對,是我倆隻值兩百元。”
李遲明的記性特别好,那時候他才六歲,他還記得江婉說這話的時候語氣特别平靜,平靜地像個困在籠子裡等死的鳥雀。
那是屬于李遲明的第一筆錢。
幾乎和他生命挂鈎的一筆錢。
二百元裡。
他花出去的那六塊錢,是用來買糖。
可惜,當時看起來極其奢侈的舉動,一毛錢一顆的糖直接買了六十顆,他卻好像天生不适合吃甜的,吃了兩顆,就開始覺得泛酸,不是嘴裡的味道,是牙,是軀殼。
他吃不得這些東西。
剩下的糖都放在小匣子裡融化成了灘除不掉的糖泥,沒過幾天就開始長毛,後來,連帶着小匣子,也一起扔進了垃圾桶裡。
現在,他把剩下的錢交到秋少關手裡。
李遲明又問:“行嗎。”
隻有這些錢行嗎。
别嫌它又醜又舊行嗎。
秋少關把錢放到自己兜裡,又從自己的錢裡抽出兩張最新的紅鈔,細慢地撫平上面的褶皺,才放到李遲明的手裡。
他說:“行。”
但放學的時候,秋少關沒等到李遲明。
人流散得不能再散,分針走了幾圈。
秋少關終于耐不住性子,摸到五班教室去。
教室裡空空如也,隻剩一個學生拖拖拉拉地收拾剛抄好的筆記,聽見班門口腳步聲,還擡頭看了眼,見是秋少關,幾乎條件反射地往教室後頭看了眼,見那處空了,才又扭回頭。
“李遲明呢。”秋少關問。
他反應了兩秒,才“啊”了一聲,說:“他好像被老師叫去輔導作業了,放假之前他晚自習請假請了好幾天,雖說晚自習沒老師,但我們班主任事兒多嘛,在班級裡放解題視頻,還是他本人錄制的呢,龜毛得很,這會兒應該是怕李遲明落下。”
秋少關懸着的心降了降。
“好,謝謝。”
扔下一句,他直奔老師辦公室。
果不其然,裡面站着個身影,被盆栽遮擋打半,但不難看出來是李遲明。
秋少關在門口等了好半晌。
“李遲明,其實你家裡情況老師也是了解的,我也知道青春期的小孩兒可能會想做些特别的事兒來吸引家長的關注,但是老師還是不希望你頻頻請假,剛開始一兩次是因為你胃疼,老師能理解,但是人不能天天胃疼吧。”說到這,班主任用鋼筆點了點桌面,“你的成績不算高,你平時在班級裡也不說話,就是看書,要是按照以往的規律,你這樣的孩子肯定是成績很好的,但為什麼你的成績比一些特别皮、不願意學習的小孩兒還要低呢,我想過找你家長去談,但是這電話存在通訊錄裡就像是串沒用的編碼一樣,根本打不通呀。”
“我打算做個家訪,但是按着你開學時候留的地址,敲門根本沒人開。”
班主任看着面前沒個反應的人兒,稍稍歎了口氣,“你以後的想法呢?我最近也聽了點兒風聲,你和秋少關走的比較近,那你應該知道三班老師也讓他填了個有關志願的表格吧,他寫的清一色都是哈市的學校,不是說哈市不好,你也看到了,近幾年,哈市人流失多嚴重,為什麼啊,因為這兒不賺錢,好的機會更是寥寥無幾,老師是希望你們更多得往外走走,而往外走的第一層台階,就是一個好的成績。”
走廊有學生路過,偷偷瞥了眼秋少關這偷聽的戲碼。
秋少關垂着眼看地面,黃昏灑下的光被地闆縫分割成無數個框架。
這地闆太醜了。
秋少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