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叙白接到蘇乞白的時候,就看見他滿臉春風得意地拉開車門,坐進來,好心情似得跟他打了聲招呼,還祝賀了他一聲“訂婚快樂”,才關上車門。
他甚至連關車門的動作都不似以往那麼冷硬。
秦叙白盯他數秒,淺笑了下,“滿意了?”
蘇乞白瞥他眼,臉上笑容不變,但說出來的話卻是句——
“不滿意。”
秦叙白挑了下眉頭,不予置評,踩下油門,徐徐朝着蘇乞白家的方向開過去。
倏地。
蘇乞白說:“我的病曆,你還有嗎。”
“有。”秦叙白笑了下,“醫生怎麼會沒有病人的病曆呢。”
蘇乞白搖搖頭,說:“不是蘇乞白的,是最初的那份,那份屬于李遲明的。”
秦叙白霎時明白過來他要幹什麼,隻要扯出來“李遲明”這三個字,保準和秋少關有幹系。
秦叙白略有猜測,餘光裡打量了下蘇乞白的狀态,才問:“打算把病曆給秋少關?”
“不行?”蘇乞白反問了句。
最初。
剛到帝都那年。
他報了帝都音樂學院。
那時候他是直勾勾地奔着秋少關去的,秋少關的事兒在五中向來不是秘密,甚至很多事都是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秋少關高考那年,他所報學校信息甚至連帶着專業、個人号碼、以及住址的大概範圍都被爆到了貼吧上,就像有個被本人允許的針孔攝像頭随時監控着一般。
而那一年,蘇乞白獲得的有關秋少關的信息也就這麼多。
但他沒聯系秋少關,他不知道該以何種身份、何種口吻,當初秋少關走的時候他甚至想過,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他,但事實上,他就像是一條不長記性的狗,當年江婉再婚搬家,搬到川海,這一路花費了不少時間精力,轉學更是費力,蘇乞白的成績一般,又耽擱了大半個月的課,轉過去之後基本跟不上,其實也不是學不會,就是沒心思學,他的所有腦細胞都用來怨怼。
而那年江婉生了個女兒,一時間,家裡的重心更加偏轉,蘇乞白的成績引得老師時常家訪,也是因為這個,他的繼父要求他蹲一年學,這一蹲,就在家裡守了三個月,而他,也獲得了人生第一部手機。
三個月裡,他笨拙地琢磨着手機裡他未曾接觸過的種種功能,而他學會的第一個,就是通過貼吧這唯一途徑來偷窺秋少關的消息。
可天高路遠。
帝都離哈城那麼遠。
他窺探到的唯一一條就是那則近似洩露個人隐私的帖子,帖子很快被人舉報,而内容他深記心裡。
他就靠着那個内容活着,他想見到秋少關。
高三那年。
蘇乞白染上了暴飲暴食的毛病,特别是臨近高考那幾個月,他甚至開始焦慮暴躁,整個人都變得異常陰郁。
發胖也是預料之中。
被同一所學校錄取後。
前往帝都的行程近在咫尺,蘇乞白開始斷食,整日不吃不喝,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沒了食物來源,身體機能幾乎退竭,有時候甚至分不清是睡着還是昏迷,後來被送進醫院一次,他開始隻吃一點兒,有時候是兩口,有時候是一口。
快速消瘦使他幾乎脫相,整個人甚至比原來還要瘦上兩分,站在鏡子前面幾乎要認不出自己,他開始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曾經的自己長着怎麼樣一張臉。
他就是在這種狀态下坐着火車前往帝都。
但過度渴望過後就會湧上來無盡自卑。
那年蘇乞白大一,秋少關大二。
學校不大。
秋少關那樣張揚的人在大學裡就像是被割棄了所有鋒芒,無盡内斂和沉默。
蘇乞白最常蹲守的地方就是學校小門前的樹林裡。那一片總是有三五隻流浪貓,秋少關和沈憐風經常去那兒喂貓。
無數次,秋少關站在一旁安靜地看着貓,蘇乞白藏在死角裡看着他,看他瘦了沒有。
瘦了。
他倆都變得更加瘦削。
再後來。
某一天。
蘇乞白再也沒等來過秋少關。
喂貓的人隻剩沈憐風一個。
秋少關出國了。
可分明他很快就要變回原來的模樣了。
他很快就要從蘇乞白變回李遲明了。
他還沒來得及質問一句,那人就又走了。
走得更遠。
秦叙白也是在這時候遇見的蘇乞白。
彼時的秦叙白被學校邀請去做講座。
全體大一生被強制要求去聽,而座無虛席的人海裡,秦叙白站在正前方的講台上,一眼看見的,就是那個沒有活氣的蘇乞白。
典型标志的心理疾病患者。
而後續接觸中,果然一切都不出所料。
蘇乞白幾乎是病入膏肓,如果心理層面有癌症,那他絕對是自甘求死的無望之期。
而最初的病曆上填寫的名字,就是李遲明。
原本寫的是蘇乞白,按着身份證來寫。
但蘇乞白卻固執己見地稱他叫李遲明,他現在是李遲明,需要治療的是李遲明。
他的世界分崩離析,整個人都被毫不留情地分割成了有壁壘的兩部分,一部分是李遲明,一部分是蘇乞白,他幾乎絕望地認為他現在改變了一切,變成了“蘇乞白”這個人,就該的好的,至少應當比原來好,比“李遲明”好。
而屬于李遲明的那份病曆記錄了兩年。
持續到秦叙白遠赴美國。
“……..”
秦叙白輕輕歎了口氣,“他找你幹什麼,就為了要李遲明的病曆單?”
蘇乞白搖頭,笑着說:“不止。”
這兩個字涵蓋的内容究竟有多少,卻沒人再繼續解釋。
秦叙白點了下頭,說:“适可而止。”
但蘇乞白擺明了沒聽進去,他低頭在手機上擺弄,簡單回複經紀人發來的消息,敲定了下近期工作行程,才敷衍地“嗯”了一聲。
這人,他總是這樣。
難過時尋求心理解脫,從醫生這兒索要幫助,卻又再一切好轉分毫後,再次被假象迷眼,重新毫不猶豫地跌進去。
但經過這麼一遭。
秦叙白發現,最近兩天,他的微信裡清淨不少。少了秋少關時不時發來的問候。
想來,應當是已然得手。
-
那天之後。
秋少關就像是被撕成了兩半,一半告訴他,他不想回複蘇乞白的消息,被玩弄欲望的滋味太讓人恥辱,他當初遭遇潛規則的時候,摔出去砸得稀巴爛的那一把椅子不就是活例子,另一半又告訴他,他需要蘇乞白,需要從他那兒得到李遲明的消息,而且——
恥辱也壓抑不了爽感,不是嗎。
有時候早上醒來,秋少關就盯着衛生間那面見證一切的大鏡子唾棄自己。但一切都是無用功,再怎麼唾棄,蘇乞白的消息還是要回。
偏生蘇乞白這人還開始順竿子往上爬,時不時就扯出兩句暗語來點一點這件事兒,有時候是一句“挺燙手的”,有時候又是一句“想買新褲子了”,還有時候是“你那時候是因為蘇乞白的手而受不了,還是因為李遲明的名字”。
無恥至極。
而江念郁那邊,也開始催促秋少關啟程。
工作上休假已然結束。
如果秋少關是一個人,那他留在帝都耽擱一陣子也無所謂,但他是White Crayon的一員,也就注定不能隻顧自己。
秋少關訂完機票後,臨走前去看了眼曹平海,這次他沒打着關可年的名頭當借口,也沒給曹平海别扭着找借口的機會,直接去了Ghost。
挺奇妙的。
Ghost和原來那家的布局基本一樣,甚至連樂隊和服務生的挑選标準也差不多沒變,唯一變的就是曹平海臉上多了的褶子。
但曹平海不知道是不是從關可年那兒聽了風聲,秋少關推開門進去的時候,他就擡頭看了一眼,沒有驚訝錯愕,沒有逃避閃躲,隻是不慌不忙地從口袋裡掏出個口罩戴上,還順手抹了下眼角的細紋,好像他這麼簡單一個動作,就能年輕幾歲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