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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我坐在狹窄的樓梯上,正對視線的黑胡桃木門上嵌着一塊海棠紋磨砂玻璃,因此我能看到抱着紙袋的男性體格的身影踏上台階。
來橫濱後,我掌心的繃帶和槍貌似很少有卸下的時候,精細一些的動作難免受傷口的影響。我不置可否,彈夾的分量掂起來是滿的。我舉槍對準男人影子的胸腹,希望高低能打中點什麼。
隔着門傳來開鎖的聲音,有一種鑰匙和鎖舌完美咬合的節奏感。房子的主人用肩膀頂開門,發現正對面的樓梯有一把槍指着自己,他沒有驚慌,反而熟稔地把鑰匙和購物袋放在了鞋櫃,用腳把門帶上。
森鷗外說:“您又下床了,腳上的傷明明剛結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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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我昏迷在廢棄的綠色燈塔,遇到了四年前結識的港-黑醫師森鷗外,他把我帶回了住處,讓我養傷順便躲避港-黑的通緝。
醒來我問:“森先生淩晨四點去黑漆漆的海灘幹嘛?”
森鷗外說去釣魚,順便看看海棠花。
我頓時理解:“我的監護人也是釣魚佬,童年我陪他海釣,都要先祭拜一下媽祖,波塞冬,亞特蘭蒂斯女王……東西方所有掌管海洋的神他都來者不拒。他的祈禱詞是明知自己殺人放火作惡多端,因此願意用四十斤的養女換四十斤的大魚。”
“森先生果然也到了這個年紀。”
森鷗外唉聲歎氣:“我沒有很顯老吧。”
他确實沒有。
四年過去了,森鷗外依然是高知分子纖細的體型。黑發微微披散下來,五官兼具清麗和年長者的成熟,可以說處在一個男人最被世俗社會認可的年紀。進入三十歲後期,一般人的氣質趨向平和,他反而變得更像一把藏在口袋裡的手術刀。衣着幾乎沒變:平價的藍色襯衫,領帶,修長西褲以及昭示身份的白大褂。
我問森先生如今在哪裡謀生。
“四年前就失業了,”他哀歎,“自己開了一家私人診所,每個月堪堪賺水電費和房租。”
這就是我目前暫住的獨棟别墅的由來。
房子十分精緻,潛台詞是面積狹小。就拿我目前坐的樓梯為例,隻能讓一個人通過,多一隻貓都堪憂。房子一共兩層,一樓是醫務室,廚房,書房,樓梯間和門廳這類公共空間。二樓有兩間配浴室的卧房。我目前就住在次卧。
“給小姐帶了珍珠奶茶,還有報紙。”
我倒了謝,接過時我碰到他的手指,感覺像摸到一條冰冷滑膩的蛇。
朝日新聞把遊輪上的死亡歸因為食物中毒,□□那邊死了一個幹部,這是大事,消息卻半點沒有走漏。我這三天沒有出門,森鷗外說:“外面都在傳一個叫韓梅梅的女人始亂終棄了半個港-黑高層,要把她抓回去勸降,否則就嚴刑拷打,殺了丢進橫濱灣。”
我:“……”
我說從不認識什麼韓梅梅,我會被你撿到純粹也是食物中毒,隻不過我都吐出來了,所以症狀較輕。
森鷗外笑起來:“我倒記得,那一年小姐拜訪港-黑,您的守護者出了馊主意,讓您嫁給老首領篡位。說起來二位如今在哪裡,您的兄長怎麼沒讓兩位跟在您身邊呢?”
“哦,”我說,“他們都死了。”
森鷗外僵住,一瓶番茄罐頭從紙袋上層滾落,摔碎在黑白相間的馬賽克地磚,像濺了一地黏糊的血。
他沒有對我說對不起,也沒有說節哀,這讓我很滿意。然而接下來,他用指腹輕輕按在我眼下顴骨的位置,貌似想仔細端詳我的瞳色,也像一個貪婪的珠寶商終于找到了孤品。
他說:“您都不照鏡子嗎?”
“怎麼會發覺不了自己有一雙悲傷的眼睛。”
我沉默了一會兒,身體向後靠,這是什麼意思不言而喻,森鷗外自然地收回手。我卻突然前傾,從他的耳邊摘下一朵橙花,從樓梯的欄杆縫隙若無其事地丢下去:
“我猜森先生你才不照鏡子,不然,不至于發現不了愛麗絲戴上去的花。”
謝絕了攙扶我上樓的好意,我提着珍珠奶茶和報紙一瘸一拐地回房間。我說要趁熱喝奶茶,森先生給你買的這杯是冰的,又提醒我午飯時間是十二點,番茄意面放一點辣可以嗎?他回廚房收拾雜貨前,我冷不丁叫住他:
“你真的不知道他們都死了嗎,森先生?”
他隻是給了我一個微笑。
回了房間,我鎖上門,面無表情地把一整杯珍珠奶茶都倒進了馬桶。倒到最後的時候甚至有糖沒融化,像弄髒的雪一樣積在塑料杯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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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去書房打發時間,森先生藏書頗豐,甚至不少由他親自翻譯:安徒生的《即興詩人》,都德的《綠葉歎》,托爾斯泰的《盧塞思》…譯者一欄無一例外寫着[森林太郎]。
我本着抽盲盒的精神從書架上抽了一本,居然是《春雪》。我随手翻開一頁,上面是這樣寫的:
【我們活着,同時擁有豐富的死。安葬、墓地、墓前那束枯萎的花、死者的記憶、親眼目睹的親人們的死,還有對自己的死的預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