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目光落在雨裡,沒有固定注視的對象,隻是為了躲開他的視線:“我喜歡雨把人一個個分隔開的感覺,傘底下就是你一個人的世界。”
“但是一把傘下如果有兩個人就太擠了,你不這樣覺得嗎?”
傘不是重點,他一定知道我其實指代那個夜裡情迷意亂的吻。事态的發展太快了,當時我真的以為自己就要留在港-黑,思來想去我還是愛惜自己。我的眼睛告訴他:你完全可以當那個吻沒發生過。
于是我便可以當森鷗外提過的戒指不存在。它不是不好,我也并非不動心。
它隻是不合适。
“嫌擠是嗎?”中也開口,“這樣的話就替我拿好帽子啊,我的帽子禁不起淋雨。”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他不容拒絕地把帽子扣在我腦袋上,把傘柄塞進我的手心。接着後退一步,他豔麗的發色因為淋濕變得顔色更深,年輕男人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了。
他的背影漸漸黯淡,像消失在雨裡,[書]說:“要不然你從了他吧,我喜歡他那樣的後爹,看起來很有安全感。”
我罵了句“誰給你當媽誰倒黴,早知道不找你當電子寵物”,把它的訪問權限從腦子裡删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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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中也悶聲向前走,雨水本身算不了什麼,麻煩的是它帶來的濕滑和行動不便。有幾根發絲黏在眼皮上,他煩躁地撥開,一副氣呼呼的樣子。
他們那種人,他心想:她,太宰,boss,他們有着同樣的眼神。那種豁然和滿不在意的眼睛,本質上看不起任何人,事态的發展必須抓在自己手裡。想到她剛才的眼神,他就更生氣了。第一眼明明對向自己伸出的手感到很高興,高興之後不是握上去,而是下意識警惕地把手擋開,對來人喊滾遠一點。
她到底是對自己沒信心,還是根本不對别人抱期待啊?
走了幾十米後,他注意到身後不尋常的嘩啦水聲,自己肩膀上突然多了一隻手,頭頂的雨也止住了,轉為撞擊在傘面上沉悶的滴答。
“如果讓傘的主人淋着雨離開,就太過意不去了。”為了使傘面盡可能的遮擋雨水,我靠得很近,幾乎輕佻地攬着他的肩膀,“起碼,讓我把你送到目的地,再借我這把傘吧。”
“還有中也,自己的帽子自己保管,這可是你辨識度和增高的關鍵。”
那時候我就應該注意到他惡劣的笑容,他一把搶過傘,重力的操縱下,他的頭頂形成了真空帶,從頭到鞋面蛻變得幹爽無比。本該淋到他頭上的雨加倍轉移到了我的頭上,我的衣角很快沉重得能擰出水,上秤估計會多出半個我的重量。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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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中也的私人公寓就在百米開外,成了我們倆避雨的第一選擇。
據說,森歐外當初曾想過給太宰跟他安排門對門的公寓,被兩個人同時驚恐地拒絕了。
就豪華程度和便利性而言,中也的公寓無可挑剔。高級住宅地段,兩間不算小的卧室,廚衛書房一應俱全。我殷羨地說你們港-黑福利可以的,他睨了我一眼,說那怎麼沒見你留下當幹部,我隻能讪笑。
進門後,我發現生活的痕迹卻幾近于無,裝修是一股高級酒店的風格,想必全權委托給了設計師。中也解釋說他平時住總部,這裡一年到頭住不了幾次。
他抛給我一條毛巾。領我到了客衛,把備用的洗漱用品指給我看,洗發水、肥皂、護膚品一應俱全,都是男士款,散發清冽的海鹽氣味。中也強硬地說:“現在,去把自己洗幹淨,我的公寓可不允許有髒兮兮的野生動物。”
我不喜歡他的口氣,想到我出于對方的好意才站在有屋頂的空間下,我沒跟他頂嘴:“好吧。”
我說:“那我們就先洗澡,再吃飯,再……”
客衛的門砰地關上,連帶吊頂微微震動,中也隔着門罵我笨蛋。毛巾底下,我忍不住悶悶笑了很長時間,才打開淋浴間的花灑。
再次出來的時候我路過了主卧,中也同樣洗了個澡,收拾了一番。正在往身上套兜帽衫,衣料包裹住他柔韌,充滿爆發力的上半身。他身上經年累月的傷不少,有槍的痕迹,燒傷的疤面積最大最難消除,每一道都訴說着經曆。透過鏡子的反光看到我,他不悅地眯起眼睛:
“很難看吧?”
“不,”我說,微微一笑,“很漂亮。”
他的藍眼睛瞪大了一圈,貌似想反駁,最後撞開我的肩膀走進廚房找可以吃的東西。
“先說好,”他惡聲惡氣地說,“我不常在這裡住。”
他打開冰箱上層,一旁圍觀的我正好和凍得硬邦邦的火雞對視,我下意識打了個招呼。
中也:“……”
“要不然你開一瓶紅酒得了,”我提議,“有蘇打餅幹嗎?”
之後我故意把餅幹屑掉在他昂貴的長絨地毯上,他罵了我一句,找來了吸塵器,讓我坐在沙發上把腳擡起來。我一邊笑,一邊發尾的水全都滴到了他的沙發裡,一塊一塊都是微微凹陷的圓形濕痕。好不容易他忙完坐下,發現沙發坐墊是濕的,他罵罵咧咧地找來了一條毛巾替我擦頭發。
玫瑰淋過雨的味道近乎濃烈,熏得我也有了醉意,中也冷不丁問:“你為什麼縱容太宰。”
他對邊界感有種敏銳的直覺。
“這也難免吧,”我說,“畢竟如果森鷗外下令讓他殺了我,搞不好太宰就跟我私奔了。但是你呢…”
我沖他笑:“你會殺了我吧,中也。接着你打算以什麼身份刻下我的墓碑?你會每個星期都去看我嗎?”
他替我擦頭發的動作停下來,改為用手指深深插進我蜿蜒的黑發,力氣控制在不會拽疼我的程度,我腦後的頭皮感受到輕微的牽扯。他的藍色瞳仁變得無情,渾濁。
“别裝無辜了,”他殘酷地笑了一聲,“是我埋你,還是你埋我,不到那一天恐怕說不準。”
“我猜你能走出港-黑,一定和boss達成了某種協議。你是個有分寸的人,所以最好不要成為我的敵人。假設到了那一天,你有無法被說服的理由,我有我的立場。況且,難道你就會手下留情了嗎?”
我的脈搏在半明半晦中狂跳起來。有多少次,死亡帶給我的不是恐懼,而是上瘾般的刺激。我的目光落在他微微敞開的領口,在他的鎖骨下方有條刀疤,它靠得離心髒太近了,也太整齊了。什麼樣的人才能接近他如此近,卻不會引起他的警覺,我猜不是朋友就是同伴。隔着衣料,我靜靜地将指尖停頓在那裡:
“這是你得到的教訓嗎?”
愛和死确實一樣強大。
但我在乎的根本不是他的回答,我喝了兩杯蔻修酒。這個味道太甜了,猩紅地粘在我的上颚,糖分高到能把唇瓣黏在一起。熱水澡讓我徹底放松,也讓我的腦子有些缺氧。鬼使神差間我已經吻了中原中也,這一次輪到他嘗到我吻裡酒精的味道。我吻了他一次,之後停了下來,看看他臉上是否有任何憤怒的迹象。我猜我的眼睛一定渾濁得很厲害。中也諷刺地盯着我的嘴唇,然後是我的眼睛:
“這算什麼,安慰?”
“不,”我的嗓子有點啞,“這是給好孩子的獎勵。”
于是他沒有了猶豫的理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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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中也估計給那個女人空出足夠多的休息時間,他抱着牛皮紙袋裝的日用品和早餐上樓。明知道買了根本不會用得上,新鮮食物會在幾天内腐爛,耐儲存的東西幾個月都不一定有打開的機會。這就是他這棟公寓的狀态,蒼白,停滞,存在于時間以外的空間。
所以為什麼要買呢?他忍不住罵自己不争氣。
進門的時候,他聞到玫瑰甜膩的香氣。
但是玫瑰不見了,人也不見了。整間公寓恢複到她來之前的狀态。毛巾在烘幹機裡還是燙的,食品櫃補充了牌子一模一樣的蘇打餅幹。
要不是餐桌上兩瓶價值不菲的紅酒和留言條,他幾乎以為她沒來過,也幾乎以為她會給他留再也不見。
[首先可以肯定,你在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忘記我這樣有魅力的女人]
沒錯,是她寫的,别人都仿不出的欠扁口吻。
[謝謝你的收留],紙上第二句寫道,她有一手非常漂亮的鋼筆字,最後一句是:
[很高興認識你,中也]
聞人肆離開了橫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