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算日期,是這個月的幾号來着,最後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是淩晨四點。”
氣氛變得焦灼而黏稠。
獄寺皺着眉算牌,他這把快赢了,沒留意聽我們的對話很正常。山本慢慢說:“你淩晨四點去□□幹部家裡看台燈?”
“是落地燈,山本君,”綱吉替我辯護,“說不定那是一盞很漂亮的燈。我房間最近剛裝修過,也買了很多北歐進口的燈,你要來看看嗎,學姐?”
沒等到我的答案,獄寺成為了本輪的赢家。不出意料我又要喝酒了。他把滿滿一杯端給我的時候聲音既低又怨恨地說:“你不能再向我借一次外套嗎?就這麼看不起我?”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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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灌了一肚子的飲料和酒,借口去盥洗室開溜了,綱吉說反正明天到下午才有公務,今天大可以打牌到淩晨四點。我現在對四這個數字過敏了,等一下,我自己是不是就叫肆?
雖然我經常自嘲拿阿拉伯數字當名字太敷衍了,但這個字眼其實是肆意妄為的意思。一種我出生之際,美好卻不切實際的祝福。
給我取這個名字的是我的舅舅。
他是上一輩裡的我——第二個孩子,未來的顧問,本可以沒太多義務地過完一生。直到他的姐姐,也就是我的母親被暗殺在首領之位上。我固始是法理上的第一順位繼承人,血緣制也是一種落後卻根深蒂固的制度。然而我當時的年齡太小了,坐在椅子上甚至踩不到地面。有人建議他何必要“篡位”呢,既不體面也無必要。
對方的意思是,等上幾個月,等我也死在首領的椅子上,他便可從容接過權柄。
他殺了出建議的人,接手了我的教育和監護權。
法國人齊奧朗說他接受生活是出于禮貌,永遠反叛是沒品的表現,人20歲後就該對蒼穹及掩藏的肮髒感到厭倦。
[悲劇的姿态隻匹配于可笑的延長青春期。]
盥洗室的隔壁連通着更衣間。房間足夠的寬敞,有一排到頂的非洲硬木衣櫃,一個女明星家才會出現的鑲滿雙排燈泡的化妝台,一張看起來很舒服的沙發。我看見奶油色沙發就走不動道了,酒精糊住了我的眼睛和腦子。我躺下五分鐘,嫌白熾燈太亮,一時之間又糊塗到找不出開關。我看中了衣櫃。
打開左半邊是西裝,右半邊是禮服,供客人萬一弄髒了衣服可以更換。光從門縫透進去,割開了這個存在于三維以外的空間,叫第四空間貌似是諧音梗,是要扣錢哒。我抽了一條真絲的領帶蒙在眼睛上,徹底排除了光的幹擾。在底部鋪滿紗裙,我舒舒服服地斷了片。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了衣櫃門打開的聲音,鉸鍊帶動又薄又高的櫃門。蒙眼布被鼻梁撐起的一點縫隙漏出光。
來人呼吸的聲音慢條斯理,仿佛捕食者回到山洞,獵物自己下了鍋,連香料都自己腌好了。
真是懂事的獵物。
我聽到對方領帶扯開的聲音,帶着絲綢和棉特有的不同質地布料的摩擦,金屬的袖扣抑或是手表被他取下來收進口袋。年輕男人的輕笑傳來:“怎麼睡在這裡,不嫌硬嗎?”
我的手被裙子上的紗纏住,整個人處于混沌和思考停滞的狀态。我說我是順着東西找過來的。
“什麼東西。”
“面包屑。”
“地上怎麼會有面包屑?别污蔑管家,他會被扣工資的。”
“你現在看不到了,”我不屑地揮手,“被不死鳥吃掉了。”
“順着面包屑能找到什麼,衣櫃?”
“家,”我苦悶地回答,“我應該能找到家。你沒看見嗎,就藏在衣櫃後面。這個秘密我隻告訴你一個人——衣櫃,馬桶,樓梯間這三樣并列,其實是異世界的入口。”我敲了敲衣櫃的背闆,換來一陣實心的聲音,期待有一個人替我從背後打開,端給我解酒的熱牛奶。
那個人愣住了。我摸了半天沒摸到異世界突出的門把手,我的手掌在光滑的木頭上打滑,也可能是喝了酒變得不好使。他單手抓住我的兩隻手腕,聲音溫柔而無奈地沉下去:
“你這樣,我還怎麼指責你缺乏警惕心?”
我說你這就不懂了:“彭格列的空氣裡有股好聞的味道,像刨花水,接骨木,蜂蜜和剛出爐的面包。”
我突然被他用力抱在懷裡,臉頰硌在他胸前的貝母紐扣。隔着蒙眼的領帶,聲音的震動傳遞到我的胸腔和心室,他問:“你能為我留下嗎?”
Will you stay for me?
多有意思,stay和stray隻差一個字母,一個是留下的意思,一個是流浪的意思。
我沒有回答,他自嘲地笑了起來:“你不會,不是嗎?”
他聽起來有些傷感,像一個放走蝴蝶的男孩。
我的長發亂糟糟地堆在胸前,背後,甚至纏在他的紐扣上。我湊了上去,閉眼在他的面頰落下一個貞潔的吻,嘗到了悲哀的味道。我甚至分不清是他的眼淚還是我的眼淚:
“對不起。”
“不,”他微笑,“你沒有。我想,我正是愛你的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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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四柱床上醒來,睜開眼是繁複而熟悉的床帳。自鳴鐘顯示下午一點。我的床頭放着一杯水和一闆預防頭疼的止痛片,幸好這不是那種一覺醒來床上多了一個男人的俗套情節。我更加堅定了一個自欺欺人的念頭:這不是唐娜的房間,是存檔點。
公共空間空無一人,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問了管家:“你們岚守在哪兒?”
管家說他在莊園東邊的小教堂,唯一的一架古董鋼琴被挪到了那裡。因為我是無神論者,幾乎沒有上教堂去的理由。管家遲疑地問:“您找得到嗎?”他一定被綱吉提點過。
我明白他真正的問題不是這個。
我說,我已經休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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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寺隼人在練習一首難度極高的曲子,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自新世界》。這本是一首管弦曲,被他自得其樂地改編成适合鋼琴的曲譜。見到我後他突兀地收手,手下好像不再是優雅森嚴的黑白琴鍵,是燒熱的石闆。搶在他開口前,我遲疑地說:
“那一年放暑假前,你到底想約我看什麼電影,你說片中有《卡農》作為插曲的。”
我欣賞教堂考究的建築結構和石雕,忍不住胡思亂想,彭格列初代目建這座教堂是怎麼想的,前腳殺完人後腳來禱告?真的不怕精神分裂嗎。
那一頭的獄寺在思考,他糾結的樣子太明顯了:“你知道那兩張電影票早就過期了吧?”
我說還以為你要撒謊不記得了呢。
“我怎麼會不記得,”他平靜地回憶,“秋季開學的第一天,我甚至找了你的麻煩,我說你是懶鬼,幹什麼都半途而廢,以及貪心。授課的人明明是我,課時費卻是你拿。那時我沒有聽說你家裡的喪事……”
“不是你的錯。”我打斷了他,諷刺地心想:那麼這到底是誰的錯呢。
獄寺隼人下定決心:“如果我再邀請你看一次電影,你會答應嗎?”
這是和解的意思嗎?為我們曾經的魯莽也好,自負也罷,又或者當時我們隻是太年輕。我露出一個笑容:“你都不問,我怎麼拒絕?還是你害怕失敗?”
他從鼻腔裡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準備說話:"......"
玻璃花窗砸進來一個紫色的火箭筒,煙霧彌漫,将我和少年時代不對盤的男孩割開。我咳嗽起來,被嗆得睜不開眼。一隻戴着岚守指環的手掐住我的下巴,隔着朦胧的水汽,我看到一雙更綠更野蠻的眼睛,幽深得像馬孔多浮藻含量超标的井水。眼前這個銀發男人居高臨下地說道:
“是你啊。”
強硬的氣勢後,他露出一個惡作劇性質的笑容,忽然有點兒他十年前的樣子了:一顆未經打磨的貓眼石,握在任何人手中都能紮出血。
年長的獄寺隼人惡劣地說:“我當年受你的折磨可不少。”
他低頭吻在我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