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壬找到一卷書簡後,拿着書簡到陸萸身旁的葦席上坐下,道:“這書案是當年我啟蒙時祖父特意為我打造的,我用它練字一直到十歲。”
“你幾歲開始啟蒙”陸萸問。
“三歲”
聞言,陸萸張着嘴咋舌不已,有這麼好的出身,還這麼卷,簡直不知該誇什麼了。
曹壬将書案上的紙抹平後,道:“你先寫個字給我看看,我再找找适合你練習的字帖。”
陸萸看了眼大書案上的一堆書簡,問:“那些都是字帖?”
曹壬點點頭:“也不知哪種合适你,我這裡還有一卷啟蒙時候用的”說着,他将手中書簡打開,接着道:“你照着上面的寫寫看。”
陸萸忙湊上前看,還好,這隻是一份正常的楷書,不是什麼草書篆書,好歹還是看得懂的。隻是,看到曹壬期待的眼神,她猶豫着摸了摸上好的左伯紙,卻遲遲不敢動手。
“這筆,你不喜歡嗎?”曹壬見狀問。
“不是,我,我正在準備”陸萸尴尬的回。
搓搓手,她拿起方言準備好的毫筆,筆尖舔了舔墨池後,以自認為最好的姿勢,下筆了。
一旁的木槿見狀,立馬扭頭看向窗外,女郎君的字,她真是不忍直視呀。
方言和江澈專心緻志的看着女公子下筆,那天二人聽了陸萸的話,一時對她的字很是好奇,到底是有多差才會讓少主後悔不去覆舟山。
曹壬給陸萸練習的是三國鐘繇的小楷《宣示帖》,此帖是練習小楷的入門帖,陸萸不是第一次見,陸氏有很多份臨摹本。
她剛寫完《宣示表》第一句“尚書宣示孫權所求”這一列字,一旁的江澈便忍不住笑出聲來。
方言用眼神警告了一下江澈,江澈忙道:“屬下還有事,先退下了。”說着,腳步飛快的離去了,想必忍得很痛苦。
陸萸早已習慣了,隻緊緊握着筆擡首看着方言:“你若想笑,無須忍着。”
方言聽了,搖搖頭:“我隻是替少主擔心而已”
陸萸。。。。。。
好在,曹壬看了字後,雖有一瞬間怔愣,卻沒有任何嫌棄的表情,而是仔細打量了陸萸握筆的小手,才道:“該是你握筆的姿勢及下筆的力度不對。”
陸萸聽了,簡直如沐春風呀,佛性少年就是不一樣,見什麼都能波瀾不驚,她激動得快落淚了,有這般耐心的老師,日後定能學好字。
“那,你教教我?”她将筆遞出去。
曹壬也沒有拒絕,而是右手接過筆,左手輕扯右袖,然後筆尖舔了墨汁,張芝筆、左伯紙、韋誕墨,那細柔的筆端在潔潤的紙張上點畫撇捺,好似應節而舞,有一種美妙的韻律,他氣定神閑的寫下一列字體,筆法雍容自然,點畫遒勁,剛柔并濟。
寫罷,他問:“可看懂了?”
陸萸先是點點頭,然後猛搖頭:“字看懂了,手法沒看懂。”
一旁傳來方言的輕歎聲,他是真替自家少主擔憂。
陸萸很是尴尬的笑笑,左手緊緊抓住膝蓋上的裙子,右手局促的摩挲着書案,道:“要不,我今日就不學了,反正我也不入朝為官,寫的不好也不要緊。”
曹壬不曾見過這樣的陸萸,她在他眼中向來都是鮮活的,神采飛揚朝氣勃勃的,可如今的她許是太過尴尬,臉和耳朵都微微泛紅,讓他看了止不住憐惜。
沉吟片刻,他鄭重道:“阿萸,沒有人生來就會寫字,我還沒有放棄,你如何自棄?”
“我”陸萸張張嘴,卻不知該如何回話,對毛筆字她是真沒信心呀。
曹壬輕歎一聲,将筆遞給陸萸,然後道:“我今日便手把手教你,若今日學不會你明日再來,明日學不會,後日再來,總有一日,你定會學會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堅定而又認真,讓陸萸見了仿佛自己馬上就能習得一手驚世的書法一般,怔愣間拿過毫筆,輕輕沾了墨汁。
她的手剛要下筆,曹壬的手便握了上來,大大的手全部包裹住她小小的手卻感受不到溫暖,他的手太過冰涼了。
小小的陸萸坐在曹壬身前,除了手上傳來的冰涼,一股檀香的味道迅速包裹了她全身,可她沒有分心,因為曹壬教的非常認真。
他一筆一畫細細拆開了講解,每每下筆都要提醒陸萸如何使用力,待寫完一頁紙,他又換了一頁紙,手把手的教她。
江澈出去繞了一圈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溫馨又美好的畫面,午後的斜陽透過窗棂,在精美的葦席上勾映出排列整齊的菱形光斑,光斑由小到大,一直鋪展到東牆下,曹壬和陸萸就在菱形光斑裡。
他們二人,一人孜孜不倦地教着,一人專心緻志地寫着,樂此不疲,早已忘了時間。
至方言掌燈,陸萸終于寫下一篇看得懂的小楷,她激動得站起身道:“二兄這下要為當初言我是朽木之事道歉了,謝謝君期,我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一回了。”
她興奮地将紙捧在手上看了又看,腳下踱着歡快的步子,快樂得像隻剛出籠的小鳥。
曹壬在一旁看着也被感染了,眼裡有了笑意,雙眸明亮如星,真好,那樣生動的她又回來了。
正高興,陸萸見曹壬已虛弱得傾身靠在書按上,忙自責道:“都怪我太笨,讓你如此費心”說着,雙手伸向他,關切道:“可有哪裡不适?是否需要去床上休息?”
曹壬的身體素質原本就很差,今日連續幾個時辰坐在她身後手把手教她寫字,比他自己寫字還累,其實身體早已吃不消,可他隻是搖頭笑笑:“尚好,現下你寫字稍有進益,很是值得。”
陸萸見他臉色發白,額頭已微微沁出一片細漢,心中更是内疚自責,忙用力将他扶起,不時查看他的表情。
一旁的方言心中雖有抱怨,卻還是上前接過曹壬。
才堪堪起身,曹壬明顯感覺體力不支,半個身子都倚在方言身上,可未表現出任何不适,隻笑道:“你出來也久了,恐府上擔心,今日就練這些吧。”
陸萸忙點頭:“是我忘了時辰,累了君期,你快些休息去吧。”
說話間,她愈發自責,他為安慰自己強裝鎮定,她又豈會看不出,鼻子忍不住發酸,她收斂着情緒道:“今日就此别過,過幾日我再來看你。”
曹壬虛弱一笑:“去吧。”
陸萸走後,他斜靠在床上拿出她送的禮物細細把玩着,她說這個玩具叫“不倒翁”。
“不倒翁”額上有兩道皺紋,下巴上拖着白胡子,一個笑容可掬的老爺爺活靈活現,伸出手輕輕推了它一下,晃悠一圈後,又立了起來。
她說:“願君期像這個不倒翁一樣,日日開心。”
王府的侍人正忙碌的給廊下點上燈,天空又下起了綿綿細雨,廊上的燈籠照在院中,院中的青石闆一片濕濕的亮。
再次推了一把“不倒翁”,曹壬喃喃自語:“願你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