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壬垂下執帕的手,低頭看了看陸萸的手,那手指骨節分明,正緊緊抓着他的衣袖,好似怕他會突然消失一般。
他心中一片柔軟酸痛,擡首看着陸萸,鄭重道:“我以後再也不會對你不辭而别,你若想見我,一個口信,我便會赴約,無論多遠。”
陸萸終于破涕為笑,道:“和佛祖搶人,我可不敢,那會遭報應的。”
原隻是一句玩笑話,曹壬卻異常認真的打斷她,滿眼痛色道:“若有報應,那也該報應在我身上,而非是你。”
是他六根不淨生出妄念,是他犯貪戒,貪求不該有的欲念,如果要懲罰,就全部懲罰在他身上吧。
陸萸見他這樣的神情,心中一緊,忙回:“我隻是玩笑話,不會真和佛祖搶人的,我們誰也不會遭報應。”
似擔心他不信,陸萸更用力的抓緊他的衣袖,道:“我們都要好好的,可好?”
“好”曹壬壓下心底的苦澀,笑回。
若能留住她的笑,他不怕報應的,哪怕隻能留住須臾,他亦珍視之緻,再多的報應他都願意承受。
“你那日突然離去是因為沈玉嗎?”陸萸問。
曹壬愣了一下,臉再次紅了起來,他不願承認,可她猜得沒錯,他因為沈玉和她之間的默契而心生哀怨。
那樣優秀的兒郎,明明與她那樣般配,可他已經做不到在一旁笑着祝福他們。
發現自己是如此自私的人,這讓他恥于開口回她的問題。
“我不會與他成親的,哪怕你把他誇上天”陸萸凝視着他鄭重道。
“我已經後悔誇他了”曹壬呐呐低語。
“祖父答應過我,我可以不與任何人成親,隻做陸小公子,為此,我一直在努力,努力體現自我價值,努力為心中的目标奮鬥。”
聽到她說不會與任何人成親,他原該是高興的,可此時卻隻剩心疼。
這樣優秀的女子,值得世間最好的男子與之相依相伴、一路相互扶持到老。
若隻有她一人人苦苦奮鬥,終歸還是太累,他如何忍心?
可他顫抖着唇,說了句:“阿萸”後,卻不知該繼續說什麼。
他已入了佛門,早就已經給不了她任何承諾。
“君期,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相信我,哪怕獨自一人,我也可以活得很好”陸萸自信滿滿的笑道,那笑中似有淚花。
若不能嫁給眼前人,她又怎會去找其他人将就?世間好兒郎再多,也終歸不是他呀!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嗎?
曹壬心中既甜蜜又酸澀,他笑回:“我信你!”
“所以我們都要活得很好,活出精彩,可好?”陸萸問。
“好”曹壬答。
他回答時,眼中也泛起了淚花。
雨不知不覺間已經停了,亭子内異常安靜,躲藏許久的月亮終于姗姗來遲。
十三的月亮沒有十五圓,卻依然明亮動人。
陸萸一直緊緊抓着他的衣袖,不曾放手,就好似這樣就能握緊他的手。
而他也沒有起身回到石桌對面,而是将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旁,不近不遠,剛好一根手指的距離。
他隻求能夠這樣安靜地陪在她身邊,與她一起看着月亮緩緩升起,如若再求更多,那就是不該有的貪念了,他不敢奢求。
哪怕此時二人心中皆有萬般愛意,濃如這夜色彌漫開來,他們亦未有更近一步的舉動,隻是保持着剛剛好的距離。
月光如水,悉數灑入亭中,讓月色下的景緻如夢似幻。
聞着身側傳來若有似無的檀香味,陸萸覺得既踏實又安心,就像當年一起在南安王府練字的時光。
甯化天山雪,不動僧人心,她其實從未貪求過多,不過是貪戀這一份簡單的安甯罷了。
不知過了多久,夜越來越寂靜,陸萸聽到三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
她心底一歎,再美的夢也終有醒來的時候。
“君期,我們該道别了”她忍着眼淚開口。
她原想等到日出再走的,可又不忍心讓他一直穿着濕透的袈裟在夜裡吹冷風。
曹壬道:“後日我要在清涼台講經說法,你來旁聽可好?”
後日是十五,曹壬成為淨覺的親傳弟子後,跟着師父參加過很多佛事活動,也參與過很多次辯經,但獨立講經說法卻是第一次。
向來隻有淨覺那樣的得道高僧可以在白馬寺清涼台開壇講經,隻因淨覺對他寄予厚望,且他自身佛學造詣深厚,才破例給他機會獨立講經。
畢竟是第一次,說心裡不緊張是不可能的,可她若能來,他就不會緊張了。
“好,我會随阿兄一同來旁聽”陸萸回道。
曹壬起身理了理袈裟,然後等着陸萸起身。
陸萸卻因為跪坐太久,導緻小腿發麻,一時間起不來了。
曹壬見狀,忙彎下腰向她伸出了一隻手。
那手指飽滿修長,曾為自己彈奏過世間最美的琴曲,陸萸忍不住想要立即緊緊握住永遠不松手。
可她伸出的右手在将要搭上這隻手的時候,猛然醒悟過來,迅速換成用力抓住他下垂的衣袖。
他現在是慧悟,後日就要開壇講經,他以後的路還會走的更高更遠,她不該給他留下任何污點。
“阿萸”曹壬見她如此,隻覺心口一疼,眸中一片痛色低喚。
他不在乎虛名,也不怕世人诋毀,隻要她願意,他可以握緊她不松手。
陸萸卻隻裝作沒聽到那聲低喚,就着拉緊衣袖的力顫顫巍巍起身後,快速用另一隻手撐在石桌上。
待雙腿站好,她松開了那隻抓衣袖的手,輕輕轉動腳腕笑道:“無事,腿麻了,一會就好。”
曹壬已經伸出去想要扶住她的雙手,在聽到這話時,隻能不着痕迹的收了回來。
三伏見二人已經起身,帶着披風走入亭中。
她先是向曹壬行禮,然後上前給陸萸系緊披風。
陸萸看着曹壬:“你先回吧,若太晚,恐住持責罰于你。”
曹壬卻執意要将她送上馬車。
待坐入車内,陸萸掀開簾子,探出頭看着他,笑道:“這下可以放心了吧?”
曹壬立在窗畔,笑回:“後日見。”
“後日見”陸萸笑回。
“每逢十五,白馬寺門口會有一老伯賣饴糖,聽聞味道極好,我到時候給你備着”曹壬道。
“好,我等着你分享饴糖”陸萸笑回。
曹壬聞言,卻似想起什麼,臉又不期然的紅了,紅色甚至蔓延到了耳根。
陸萸見狀,再也忍不住,迅速放下簾子,說了聲“三伏我們走”,然後在車内沒心沒肺大笑起來。
她想,她剛才看着他笑時,肯定很像那些圍着唐僧轉悠的女妖們,他們除了想吃肉,還是想“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