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曹壬雲淡風輕地說出當年的真相時,曹啟皇帝被震驚得遲遲未能将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盤上。
是怎樣的一個人,可以在隻有六歲的年紀就已經學會了那般隐忍?是怎樣豁達的心态,才會為内心一片安甯,而将所有的名譽和繁華拱手讓人。
又是怎樣堅定的信念,才能讓一個人十幾年如一日地把那些寂寂無名、孤獨陰冷的時光當成一種享受呢?
或許,大家都錯了,并不是佛法成就了今日的他,而是當年的他選擇了佛法,他哪怕不入佛,改入道抑或是其他凡是他想要去堅持的理想和信念,皆會取得今日這般成就。
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找到信念就可以心無旁骛走下去的人,在任何時候都是讓人肅然起敬又令人害怕的。
曹壬和曹善的恩怨,當從曹壬被老南安王從北方接回六安封地開始講起。
他自幼聰慧,凡事過目不忘,所以在王氏學堂時,經常被琅琊王氏的表兄弟們排擠,他原以為回到南安王府會好一些,但他想錯了,表兄弟們至多是在言語上對他奚落嘲諷,曹善這個親弟弟卻要謀他的命。
老王爺給兄弟倆請來了大儒授課,甚至還讓封地内大族富戶的子弟和他們一起入學。
曹壬才入學便在老師面前表現出極其優秀的一面,讓老師對他贊不絕口,點評作業時,以前都是誇獎曹善,可曹壬來後,總要被他比下去。
一個冬日午後,六歲的曹壬失足落水了,雖然已經查到是曹善院中的小厮所為,老王爺夫婦卻隻是将那個小厮杖斃。
自此,他落下病根,無法正常入學堂上課,也是從發生那件事後,他和曹善商定了一件事。
他隻想在王府一隅安心養病,然後安心和祖母禮佛,以後所有需要外出社交、以及與外界接觸的活動,皆由曹善替他擋了,而作為回報,隻要曹善需要,他都可以替曹善代筆書寫。
代筆的内容有老師布置的課後作業,有應節日需要作的詩賦,也有曹善為成名而不小心流傳出來的賦,那年上巳節,曹善想在建業兒郎面前一舉成名,他便躲在曲水流觞宴的背面,替曹善寫了傳唱至今的那幾首詩。
曹善早已習慣找曹壬代筆,哪怕曾多次嘗試過自己寫,卻總覺得差點意思,時間越久,反而越寫越差,他已經離不開曹壬的筆。
而知道這一切的人,除了曹壬,還有江澈和方言。所以曹壬剛入白馬寺,曹善就曾派人去追殺江澈和方言,卻都一無所獲,二人就好像在人間消失了一般。
曹啟皇帝聽完事情始末,靜默片刻,才将棋子輕輕落下,“朕赢了,險勝你兩子。”
曹壬慢條斯理地收拾着棋盤,“某棋藝不精,是陛下承讓,才能下到現在。”
聞言,曹啟皇帝沒有絲毫勝利的喜悅,他不知道曹壬是故意輸給自己還是真棋差一着,不過,想到這樣的曹壬是自己選中的人,又隐隐有些興奮。
他問:“接下來,你打算去誰家府上?”
曹壬看了一眼空空的棋盤,然後擡頭看着曹啟皇帝,淡然一笑,“貧僧聽聞,蕭老夫人最近常去白馬寺上香,想來急需佛祖度化開解。”
曹啟皇帝聽後,眼睛瞬間一亮,透着對曹壬的贊賞,“去吧,替佛祖好好開解她,也算是份功德。”
蘭陵蕭氏,雖不如曾經顯赫一時的琅琊王氏和陳郡謝氏,也不如此刻如日中天的弘農楊氏,卻一直深得曆代帝王的信任。
如今中書省的中書監,就出自蘭陵蕭氏,正三品的中書監蕭奇,一直被曹啟皇帝用來制衡正三品的尚書令楊憲,楊憲是楊琇瑩的祖父,楊皇後的父親,也是幽州牧楊章和揚州刺史楊充的父親。
中書省掌管草拟皇帝诏令、呈奏案章,亦有侍從皇帝之責,尚書省則綜合處理全國政務。
東海王世子那個未能完成婚約就早早香消玉損的前世子妃,正是出自蘭陵蕭氏。
曹善和楊琇瑩的事一出,東海王世子又開始被各大世家青睐了,連蘭陵蕭氏也正打算着再送個女郎去繼續兩府之前未能完成的婚約。
曹壬此番登門拜訪蕭老夫人,是因為最近在白馬寺見到蕭老夫人一臉憂愁,佛祖能度有緣人,蕭老夫人和佛祖甚是有緣,所以主動上門開解一二。
他盛名在外,且白馬寺每月一次的講經大會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聆聽,如今他主動上門講經,蕭氏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這次去蕭氏府上和去盧氏府上不一樣,他除了講經,什麼都不提,也不在蕭府留宿,每次講完當日的内容後,就會回到盧府。
如今的盧氏,已然把曹壬當自家人了,哪怕他回來得再晚,也會給他備着洗漱用的水,盧太尉還特意給他配了個小厮,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盧老夫人見他每日徒步往返蕭盧兩府,心疼道:“要不我和蕭老夫人說一聲,讓你暫時住那裡,也就不用這麼累。”
曹壬笑回:“姨祖母雖然已經康複,孫兒卻隻有回來見你安好,才放心得下,且出家人修行,不存在累不累之說。”
盧老夫聽完,既感動又熨帖,真心覺得曹壬是盧奎去世後,佛祖可憐她才派來給她的,自此以後,曹壬每日的去向,也不再讓人過問了。
這日,曹壬又去太極宮陪皇帝下棋。
皇帝率先開口,“楊府已和南安王府正式定親,楊氏女和南安王世子的婚期定在年底,這事你怎麼看?”
曹壬不緊不慢的落下一子後,笑道,“既是好事,我這個做兄長的,可否替弟弟求個旨意?”
“你想求什麼?”
“楊氏女已有身孕,想來大婚之日定要冷落了弟弟,我想替他向陛下求一份賜婚旨意,将張氏文茵指給弟弟做側妃,和楊氏女同一天嫁入南安王府。”
曹啟皇帝無法從曹壬的笑容下探得其最真實的想法是什麼,因為他此刻表現出的是一副非常關心弟弟的摸樣,滿眼真誠,甚至在提完要求後,隐隐透着期盼。
身着袈裟,卻能毫不避諱地口言弟弟洞房花燭這種俗事,且說得如此順口,怎麼看都像是因為太關心弟弟而口無遮攔,這樣的反差感真是怪誕至極,但又讓你不忍心去拒絕他的要求。
怔怔的看了他片刻,曹啟皇帝才道,“慶平,讓中書監拟制。”
楊氏女是否真有身孕這事是一個謎團,那日盧府醫官診斷過後,楊琇瑩的母親即刻趕到了現場,她口口聲聲罵醫官是庸醫,若非盧氏出面阻攔,楊氏府衛恐怕要把醫官當場碎屍萬段。
為證清白,回去後,楊氏又找了其他醫官診斷,甚至還到宮中請了禦醫,但大家異口同聲都說是懷有身孕的脈象。
楊氏沒辦法,最後為了面子,将楊琇瑩狠狠責罵後關在府中不得出門,一直到陸氏找南安王府解除婚約後,才厚着臉皮找南安王府商議二人的婚事。
南安王是個膽小鬼,作為唯一一個沒有兵權的藩王,面對手握重兵的弘農楊氏,他沒有勇氣拒絕,哪怕世子口口聲聲說那孩子不是自己的,南安王也隻能捏着鼻子答應了這門婚事。
之前,夏侯湛應曹壬的要求,讓人查了張文茵,發現她和楊琇瑩時有信件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