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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子,這個逆子!半點也不知曉珍惜己身,書都讀到哪裡去了,不知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道理麼!”
垂拱殿中,趙祯仿佛一隻暴怒的雄獅,圍着寬大的桌案團團轉圈,嘴中不斷重複着一句話。
作為趙祯心腹内侍的張茂則則是悄悄掀起了半拉眼皮,看着殿外的日頭。
該死,這時間怎麼過得這麼慢。
趕緊到吃午食的時間啊,這樣他好歹能找借口避一避,免得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官家的怒火波及。
越是怕什麼就越來什麼。
恨不得将自己縮地縫裡的張茂則沒有任何意外地被趙祯給揪了出來。
“平甫,你說這臭小子到底是什麼想的?他才多大點的人,還沒我腰高呢,就心野得想去做接待西夏的正使了?”
平甫是張茂則的字。
千防萬防還是沒防住的張茂則聞言擠出一個苦笑,十分為難地說道:“官家,奴婢是沒根的人……”
言外之意就是這輩子都不會有兒子,自然也不會有什麼父親心理。
趙祯怒極反笑,絲毫不給面子将其戳穿:“可你收了徒弟,還是五個。”
說是徒弟,其實就是幹兒子,将來要給他張茂則養老送終的。
張茂則尴尬一笑,但還是強撐着沒有接話。
正是因為他收了五個幹兒子,所以才更清楚這時候接不得話。
瘌痢頭兒子自家的好,豫王唯有官家一人罵得訓得,旁人若是敢附和接話,就等着接一波天子之怒吧。
事實證明,張茂則的判斷相當完美。
沒等到張茂則回應的趙祯坐着生了一會兒悶氣後,居然開心得笑出了聲。
“平甫,你說那小子是不是相當有膽識魄略?自打我登基以來,還從沒見過紫宸殿那麼熱鬧呢。”
可不是熱鬧麼,吵得就快把房頂給掀下來了。
群臣們說一句,豫王能頂兩句回來,直到把人給怼到啞口無言,最終同意了豫王擔任接待西夏的正使一職。
張茂則恭恭敬敬答道:“二大王聰明有辯才,且極具膽量,這都是随了官家,想來此番必定能挫敗夏賊,為官家分憂。”
趙祯卻是随意擺擺手道:“行了行了,你也少拍馬屁,别把最興來的本事往我腦袋上扣。我在最興來這麼大的時候可說不出夏使亦人哉的話來。”
張茂則抿着嘴樂,像是在同趙祯分享喜悅。
就他這位官家,别說是六歲,就是六十歲也沒可能說出這種話。
然後照常說道:“都是祖宗庇佑,這才為我大宋送來了二大王。”
一說到這個,趙祯就又想歎氣了:“就是書還是讀得太少,一味争強,不知道見好就收,方能連綿不絕的道理。我瞧着剛才幾位宰執被他氣得臉色都有些不對了。”
張茂則說道:“二大王畢竟還年幼,思慮難免不周全。不過以二大王的聰慧,官家隻需細細教授幾年,必定十分出彩。”
“哈哈哈,朕也是這般認為的。”
君臣兩個談論的正是趙昕舌戰群臣,通過據理力争把接待西夏使臣的差事搶到自己身上的事。
卻說當趙昕自請為接待正使之際,紫宸殿中出現了明顯的騷動。
作為大宋朝的文官,他們自然是想勸趙昕收回念頭。
于是這一個說西夏乃是邊鄙下國,還不夠資格讓趙昕屈尊親迎。
趙昕便答昔年秦國也是地處西戎邊陲,被中原諸侯視為未曾開化的野人,結果卻是秦國一統天下,要重視對手。
那一個說現今已經被谕封為太子,夏人成粗鄙少禮,恐為所輕。
趙昕就怼不必掩耳盜鈴,戰場上真刀真槍都沒拿到的東西,憑什麼認為在談判桌上能拿到。
強如漢唐,亦有白登之圍,渭水之盟。輸并不可怕,重要的是要有不折不撓的勇氣。
假使他去應付夏使就能省下一些錢絹,令百姓少些負擔,能為君父分憂,能讓群臣記住今日之恥奮發向上,那就是值得的。
群臣見言語上說不過趙昕,就又換了一種說辭,由章得象帶頭渲染起西夏使臣是多麼的野蠻,就差直接說仍舊是未曾開化,茹毛飲血,喜歡吃白淨小孩的野獸了。
趙昕就回嘴,西夏使臣亦為人哉?
既然是人,那大家都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有何可怕?
如果不是人,那他就更要好好看看,做到知己知彼,免得将來披發左衽,為後世所不恥。
總之通過這次舌戰群臣,趙昕出色并超額的完成了亮相計劃,坐實了儲君身份。
群臣們從知道有他這麼一個皇子,受過聖祖點播,人很聰明,變成了親身領教體會,不敢再輕易地進行言語交鋒,會認真思考探讨他的意見。
是真站在道義的制高點上往死裡怼啊。
也是真敢擔責,完全不像是一個趙家人。
隻不過趙祯樂着樂着,忽然樂不出來了。
他可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
這要是有個意外……
趙祯望向張茂則,猶豫道:“要不還是把最興來召回來吧?”
也就張茂則這種打小相伴的心腹能聽懂這沒頭沒尾的話,他沉吟了片刻後說道:“官家,君無戲言,二大王怕是不會歡喜。況且,這消息怕是已經傳了出去,夏人那邊……”
趙祯本也是心血來潮,不管有棗無棗先打上一杆子,聽到張茂則反對後便也就作罷。
心中暗歎自己當時欣喜之下答應得太快。
夏人如今就在京中,想來如今也該收到了消息。以彼輩的心性與要面子,定然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即便他此時招了最興來回轉,西夏使臣也必将以此為要求。
不過這種懊喪的情緒也隻持續了很小一會兒,因為對天才兒子能夠帶來驚喜的期待重新占據了上風。
于是他語氣歡快地使喚起了張茂則:“平甫,去取筆墨來。”
張茂則看着趙祯将趙昕先前在朝會上所說的《六國論》飛快地寫在了屏風上,而與之平齊的另一側,則是梁晁、寇準、呂夷簡、晏殊、範仲淹、韓琦等一個個人名。
趙祯一手飛白書極佳,但越看越覺得今日所書是難得的心手相合,快意非常,大笑道:“平甫,你來看看,我寫得如何?”
張茂則看着絹面已經有些發黃的屏風,心知官家今日是歡喜壞了。
因這屏風不是它物,正是從太宗朝傳下來的書賢屏風。
自太宗朝起,曆代官家但遇賢良之臣,便書其名于屏風上,以備将來拔擢任用。
所以他也就湊趣說道:“官家的飛白書愈發進益了,現下配上二大王的絕妙好文,真可謂是天作之合啊。”
“哈哈哈,平甫你這張嘴啊。不過……”
“不過什麼?”
“我總覺得這文章言未竟。”
張茂則聞言又默念了一遍,點頭道:“聖明無過于官家,奴婢現在也覺得此文不是全篇了。”
得到應和的趙祯輕哼了一聲:“這個臭小子。”
張茂則沒有接話,開始低頭看地闆。
趙祯則再度踱步。
他也是好文辭翰墨之人,見到這等于治國有益的頂尖好文,就如同老饕見到了美味珍馐,一掃而空尚猶覺不足,遑論如今隻給他吃了半盤子。
說不定還沒有半盤子。
這個逆子,又玩這種半遮半掩的把戲。
一想到自己上次為他那所謂的新政之策抓心撓肝,趙祯就決定這次不慣着這個逆子了。
趙祯向張茂則勾了勾手:“平甫,你去告訴苗昭容,咱們豫王自請為正使,去接待夏國的議和使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