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荒,看起來挺和善,說話實在太繞,阿婼聽得雲裡霧裡。
但她敏銳地察覺,荒對她很感興趣。
她說了很多自己的事。荒也告訴了她很多,卻沒有幾句是關于他自己的。
荒指了指河洛盞:
“可以給我看一看嗎?”
一種動物性的機敏令阿婼後退了一步,戒備地望着他。
荒倒也不以為忤。
“我不會搶你的河洛盞,也搶不走。”
他主動拉開與她的距離,輕聲道:“我說過,此處隻是一幅圖畫,你我并非真身在此,能帶走的,也隻有河川中的智識。”
阿婼想了想:“那麼你就站在那裡看,不要過來。”
荒點點頭。
阿婼解下河洛盞,拿在手中,給荒看。
“你怎麼知道它叫河洛盞?”景洄他們都把它叫做人面魚杯。
荒細細地觀察河洛盞的紋理,輕籲了口氣。
“這是極古老的物件了,甚至比我還要老。它不存在于任何成文的記載,隻有很少的人知道它的存在。它有它自己的靈性,或者說,是很多年前女娲賦予它的靈性。”
他頓了頓:“河洛盞與河圖,都是女娲治水時,留下的水行寶物,它們之間,有着一些神秘的聯系,連我也不明白。”
“那,河洛盞之前也把别人帶進過河圖嗎?”
荒搖搖頭:“隻有你。”
“那你呢?”
荒扯了扯嘴角:“我……是河圖的守護者,無需河洛盞,也能自由進出。數萬年來,除了我,隻有你進過河圖。”
“我不知道。也許它隻是……單純喜歡你。”
“……”阿婼無語。
那它喜歡的方式,還真的挺特别的。
俄而,阿婼道:“我得回去。河圖能告訴我怎麼回去嗎?”
荒:“河圖能告訴你的,比你想象得還要多。你若能在河圖中靜思一百年,将有大進益。”
“一百年?”
阿婼大是愕然,急道:“我要回去的。我的師父們都懶,沒有我,他們就吃不上烤豬了。我剛收了兩個人奴,不回去,他們會被師父們殺掉。……還有‘仙人轉’,沒有我,他們會被外頭的妖欺負。”
“我很重要的,不能留在這兒。”
她苦惱地擰着眉心,分明稚嫩天真,卻已被塵俗纏得緊緊。
荒斂眸凝視她,眸光裡有柔和的碎影。
他沉吟片刻,倏然道:
“你沒見過七萼龍膽,我卻見過。”
修長的指掠過銀色河水,輕輕勾起了兩縷水絲。水絲卻并未如上次一般,化入他掌心,而是在他指端漂浮。
“我可以幫你找到七萼龍膽。但你離開此處後,不能向任何人、妖、神透露你曾入過河圖,更不能透露你曾見過我。你能做到嗎?”
“這有何難?”阿婼滿心都是七萼龍膽,“我答應你便是。”
荒忽地解顔而笑,那笑如群山中的流雲般捉摸不定,頃刻便又消失。
他的鳳眼如波光流動,寬袍浮動間,整個人忽然貼得極近,長指毫無預兆地點中阿婼的眉心。
阿婼欲退,卻被一股無形之力縛住,動彈不得。
“你幹什麼?”她又驚又怒。
荒指尖的兩縷水絲,如小蛇一般,鑽進了阿婼的眉心。
阿婼眼前的河圖世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叢石上的碧草,數朵靛藍色的七萼傘花傲然挺立。
“七萼龍膽,乃陰生之妖花,妖族佩之,能遮蔽妖氣妖形,行走人間與凡人無異。”說話的是荒。
阿婼恍然大悟。難怪師父們訂下規矩,要去人間,必須先摘得七萼龍膽。
“七萼龍膽常生于寒水近畔,不易摘得。我今傳你水行法術之第一義——凍水歌。”
“凍水歌?”
荒的嗓音清朗而铿锵:
“凍水洗我若之何,太上糜散我若之何!(注)”
仿佛有一股冰冷的水流從阿婼的天靈蓋灌入,洗刷了她的奇經八脈,心脾肺腎,又從腳底闆湧了出來。
阿婼渾身如墜冰窟,隻覺身體裡平白多了一股奇特寒冷又柔滑的氣力,和她此前的火行、木行之力相互抵消、纏鬥、又歸于平衡。
“這就是……水行之真義?”她顫聲問。
從前六師父說,河洛盞中蘊含水行之真義,要參悟得道,卻要看各人的機緣。
沒想到,這機緣就這麼歪打正着地被她碰上了。
荒低低一笑:“水行博大精深,‘凍水歌’呼天求生,隻是最基礎的一義,算不得什麼真義。但……用來摘七萼龍膽,已是綽綽有餘了。”
他那雲峰青的袍袖輕輕一拂,膝上的玉組佩叮當作響。
洪波平地湧起,将阿婼卷了進去。
荒的身影隔着水波,模糊成一個晶瑩的白影。
阿婼察覺自己離他越來越遠,不禁大叫:“荒!”
荒的聲音仍回蕩在她耳畔:
“你我今日相遇是機緣,或許來日重逢,亦是機緣。”
阿婼來不及再說什麼,洪波如溫柔的手掌,承托着她,離那純白的河圖世界越來越遠。
“荒!”
她的意識仿佛一隻斷了線的風筝,突然失風,一個倒栽蔥,栽回了自己的身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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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寒水中,一個人形的冰坨緩緩下墜着,似乎永遠到不了底。
突然,冰坨裡亮起了火光。
一個身影撞了出來,碎冰徐徐上浮,少女的身段靈活下潛。
她再也不覺得冰冷,寒水就如仙人轉熱浴盆裡的洗澡水一般,令她舒暢惬意。
水火本該相斥,如今卻能相安無事。阿婼在水中燃起一星微火,照亮前路。
她在寒水中打滾,疾沖。
“吾汝!”
她大喊。
那四腳蛇吾汝已經消失不見了。阿婼猜測,它可能躲回那個陰暗的黑沙灘去了。
四周幾乎是純然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