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蕩着悠揚樂聲的Lupin酒吧裡,織田作之助很平靜的和坂口安吾相對坐着。
同樣的酒吧、同樣的音樂,面前擺着的也是同樣的酒,可是彼此的關系已經完全改變了。
他們沒有辦法再和以往一樣閑聊,也沒有和以往一樣的坐在吧台前,而是坐在遠離吧台、四周無人的卡座裡。
他們一路走來沒有說話,進到熟悉的酒吧裡也沒有互相對話,隻是沉默的對坐着喝酒。
坂口安吾從以前就知道織田作之助是個相對沉默的人,但卻又迫切的、從來沒有這麼迫切的希望他可以先開口說些什麼。
然而直到此時,織田作之助依舊沒有開口。
坂口安吾注視着杯中的酒,到了現在又不希望他開口了。
……那絕不會是任何訴說着原諒的話語,隻會是真正将一切斬斷的刀刃。
但真正斬斷一切的人,從來就不是織田作之助,而是坂口安吾自己。
和太宰說的一樣,無論道歉還是辯解,都像是勝利者、加害者輕飄飄的虛僞言辭,一點可信度都沒有。
他很清楚、非常清楚,因此一句話、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隻能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
織田作之助印象裡從來沒看過坂口安吾喝醉的樣子,可是現在,他明顯已經有些醉了。
他微微斂下眸,手指摩挲了一會兒玻璃杯帶着水汽的杯身,終于開口道,“安吾。”
坂口安吾沒有回答。
織田作之助聲音低低的,注視着他,“這是最後一次和你出來喝酒了。我會放下,你也放下吧。”
放下,不是原諒。
孩子們都還活着,織田作之助也不想再參與進任何裡世界的事,為了往前走,他會放下過往所有的一切仇怨。
但那并非原諒。
他們之間或許不能稱作“背叛”,而是站立的位置從來就不相同,從來就無法互相理解。
以前是、現在是,未來也是。
坂口安吾雖然清楚道歉太過沒有重量,但他也知道現在不說,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猛地擡起頭、握了握拳頭,“……對不起。真的很抱歉,織田作。”
“嗯。”織田作之助應了聲,“我知道了。”
坂口安吾閉了閉眼,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他……
事到如今,還能說什麼呢?
織田作之助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靜靜地看向坂口安吾,“……我走了。”
在裡世界,像他們這樣各自有着各自的秘密,不太與人交心的人很多。無法與人交心的他們,即使是找到可以完全放松閑聊、插科打诨的……或許可以稱之為友人的存在,都是非常難得的一件事。
非常難得。
坂口安吾不可否認,他在卧底的生涯中、甚至是在他目前為止的人生中,在酒吧裡喝酒閑聊的時候,都是很難得、很難得的輕松時光。
但是,從他做下決定的那一刻,就已經親手将這段友誼丢棄了。
不可能再回到從前。
酒吧的門發出輕微的叮鈴聲,安靜的關閉。
橙紅的晚霞籠罩着整個橫濱。
織田作之助站在街道邊,微微仰頭看着天空。
橫濱夏天本來就多雨,看天空的顔色,明天可能又要下雨了,或者過兩天就要下雨了。
真嗣的雨傘有點打不開,明天就去幫他買一把新的,順便給咲樂買件雨衣,她的雨衣也有點小了。
要用錢的地方太多。
雖然枝垂栗為了不讓他不好意思的隻收了極為微薄的房租,讓他當保镖的時候也會給豐厚的薪資,可是生活還是難免有些拮據。
織田作之助希望孩子們能過更好的生活,現在除了認真寫小說之外,也會到各個地方打工。
橫濱即使是表世界,也有不少需要他這種身手矯健的人去做的工作,目前也算是有穩定的收入。
是不是該再去多打幾份工?
稍早遇到的武裝偵探社,枝垂栗很早就和他提起過。
橫濱難得的正道異能力組織,工資也不算非常少。雖然聽起來很好,可是由于和官方有合作關系,也會和極道勢力、甚至是異能力犯罪者結下粱子,社内成員偶爾也會被找麻煩。
裡世界其中一個不成文規定就是罪不及家人,即使互相以命相搏,也不會對彼此的家人出手。
但他剛剛遇到家人被波及、差點失去性命的事件,現在完全不想再和裡世界扯上關系,即使是正道組織也不想。
就像栗君說的,他已經是普通人了。
雖然他和裡世界依舊因為友人的關系而有細微的聯系,但橫濱的普通人絕大多數都有個與裡世界相關的友人,這也是無傷大雅的事。
隻要他自己與裡世界無關,孩子們的安全就會最大程度得到保障。
他的思維有些亂七八糟發散,最終還是想起了剛才和坂口安吾的對話。
雖然孩子們最終沒有事,可是都隻是基于巧合與幸運而已,洋食店時常關照他的老闆已經确實失去了性命。
他知道隻要身處裡世界,死亡便如影随形,随時随地都可能會有仇家複仇,身邊的一切也都因此處在危險之中。
可是即使知道,也不妨礙所有裡世界的人因為親近之人死去而憤怒。
更何況洋食店的老闆和孩子們都隻是普通人,本不該身處在危險之中才對。
……這一切甚至有他信任着的、視之為友人的存在全程參與。
從那之後經過了幾個月,他心中難以平複的波濤其實已經平靜了很多。可是已經被友人親自掐斷的聯系、摔碎的鏡子,即使再重新連接回來、修補起來,裂痕依舊存在。
那是難以磨滅的傷痕。
既然傷痕會永遠存在,就沒有再修補的必要。
“織田作。”枝垂栗的聲音傳來。
傍晚的天色變化得很快,剛才還是橙紅的晚霞,現在已經染上深藍,即将進入黑夜。
織田作之助看向踏着殘陽而來的枝垂栗,方才那種仿佛回到了裡世界、回到那天的紛亂雜念,忽然一下子被推遠,再次被拉進普通人的世界裡。
明明都站在同一個地方、看着同樣的景色,卻像是一瞬間從黑暗中站到光裡。
雖然現在其實已經要天黑了。
織田作之助輕輕應了聲,“嗯。”
“走吧。”枝垂栗什麼都沒問,隻是彎着眉眼說,“去夜跑。”
下班的人潮從各個車站湧現,在街道上不斷前行,朝着家的方向,或是餐廳的方向前進。人行道旁邊的馬路也車水馬龍,汽車一輛接一輛,從那頭過來、在紅燈前停下。
提着公事包的人們、出來遊玩的遊客或學生,目不斜視的踏上斑馬線,從馬路這邊走向那邊。
店家招牌逐漸亮起,仿佛小太陽一樣的暖黃街燈也一一點亮,橫濱正式迎來夜晚。
現在還不到深夜,依然是屬于表世界的時間。
織田作之助在港口做了很多基層工作,其中也包含了比如尋找高層走失的寵物等等必須在各個街道之間穿梭的工作,對橫濱的街道十分熟悉。
可是當時看着和現在看着,感覺卻完全不一樣。
他們繞進小巷子,離開車水馬龍的主要道路。
認真跑步的時候,能感受到的仿佛隻有自己和前方的道路。
所有紛紛擾擾的事物都被迎面而來的風吹散,肩膀變得越來越輕、步伐也變得越來越輕。
附近有孩子拉着母親的手,在說着“跑好快呀!”一類的話。
織田作之助聽見孩子天真的話語,唇角不自覺地微微彎起,又再次專注在眼前的道路上。
他大概能理解為什麼栗君會喜歡跑步了。
因為……很放松。
莫名的很放松。
不是以往為了追殺誰、為了讓誰失去行動能力,或是為了完成什麼工作而奔跑起來,隻是為了自己而跑。
風聲仿佛也消失不見,能聽見的隻剩下自己的呼吸聲。
像是在和自己對話。
離開住宅區、進入燈光相對黯淡的公園道路,一路往上、往上,跑到港見丘公園的展望台上,他們才停下腳步。
眼前是燈火通明的繁忙海港,被城市燈光微微照亮的、不是很漆黑的夜幕上,綴着紗狀的白雲和幾顆星星。
帶着輕微鹹味的海風吹拂過來。
“跑步……真好啊。”織田作之助迎着風,終于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