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溫室裡所有植物的名稱，其實還是讓我有些犯難的，按照林奈老爺子的分類法，定到科與屬其實挺容易——比如鬼花石蒜，忽地笑，闊葉麥冬，百合，藍花藤，咬咬藤，……

但是，在一個屬下，經常有幾個種長得非常相像——尤其是當植物不在繁殖期的時候，通俗的說，沒有開花結果的時候，還是挺難區分的——再加上溫室裡栽種的這些植物幾乎都是選育過的栽培種。植物這東西有時候比動物更加鬼靈精，也更敏感，一旦有合适的資源就會立刻抓緊演化，所以，有些溫室栽培的種類與書本上描述的野生種類的差距，就像野生狗尾巴草與小麥的區别一樣大。不能說一模一樣吧，隻能說乍一眼看起來毫無關系。

我有些不自覺的咬着鉛筆，在溫室裡來來回回的走了好幾個來回，到了差不多其他同學都上交了寫字闆之後，才猶猶豫豫的把單子交給了Pomona教授。我的來回徘徊與猶猶豫豫，似乎已經讓一些小夥伴開始不耐煩。他們聚在溫室門口嘀嘀咕咕。

教授接過我手上的紙。我把手揣在袍子的口袋裡，悄悄捏緊了拳頭。

我剛才偷偷觀察過了，教授特别溫和，給每一個小夥伴都給與了鼓勵。但是這還是無法緩解我在面對教授的時候，有一種面對查爾斯導師式的緊張——媽媽不是那種打一個棍子再給一個甜棗的性格，我也逐漸習慣了沒有棍子就等于是給了甜棗，但是吧——雖然我特别理解科研必須嚴謹、慎獨，可這樣的理性還暫時抵消不了我心底裡情感的波動。面對自己的同齡人，同學，甚至是哥哥、以及與哥哥狀态差不多的學長學姐的時候，我可以敞開自己的思緒，在許多方面侃侃而談，但是一旦面向權威，就有一種克制不住——近似于小狗遇到了大狗，被社會等級牢牢壓制——的恐慌。

Pomona教授把我交上去的記錄闆從頭到尾掃了一遍。我在每一個物種名稱後面寫了一些特征，能夠明确到種名的我都寫上了，實在确認不了的，就定到了屬，并給出了幾個種類的猜測。教授的眼神亮了一下，用她還帶着工作手套的大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好的，我明白了。”她很溫和的說，“一會兒下課以後你單獨來找我一下。”

我悄悄松了口氣，把手心的冷汗蹭在了袍子的口袋裡。

在我身後跟着交上寫字闆的是戴安娜-庫爾斯，我們昨天一起坐船渡河，她交完寫字闆之後，走到我邊上站定，“你竟然把整張紙寫滿了，雙胞胎在說你有本事寫滿每一張到你手上的紙——早上的魔咒課也是你寫到最後一刻。”

“寫滿了不等于寫的很好。”我皺了皺眉。

“但是比什麼都沒寫好多了。我讀小學的時候，數學老師也總是要求我們不要空着題，就算瞎蒙一個也不能交白卷不是嘛。”庫爾斯露出一個調侃的微笑，“說起來，你沒有聽到嗎，昨天晚上開始，斯萊特林們在讨論你到底是誰——畢竟你挂着普林斯的姓氏出現，你自己對此有什麼評價嗎？”

“交白卷，可以減少老師的閱卷量。”我習慣性的掐了掐眉心。沒有接後半句的茬。心裡卻想着，你真的是副主編的孩子嘛？這閑聊起來，完全是八卦版首席記者的親生閨女。

教授已經收齊了所有的文件，拍了拍手把大家招呼到一起，她手邊的一個小花盆裡是一棵隻長了四片葉子的忽地笑，葉子可能有二十多公分長，一指寬，像蘭花一樣翩翩婷婷的樣子，看起來細長而柔弱。我知道，教授大概是準備從這棵植物開始上課，講述植物的特征，并演示如何給忽地笑澆灌營養液。這植物很容易受到驚擾，突如其然的外界刺激，會使得這種脆弱敏感的小花以為抵達了世界末日，它們會在極短的時間内——可能隻有八九分鐘——猛地竄出花劍，孕育繁殖下一代的花苞，開花，自花授粉，迅速結果成熟，然後把金紅色的果實彈射到盡可能遠的位置。如果是在野外，一場狂風暴雨之後，必然能在盛産忽地笑的地方，找到遍地的金紅色果實。這種金紅色的果實可以剝開外殼，經過炖煮後直接吃，味道與闆栗差不多。

但是這種果實沒有什麼藥用價值，忽地笑最有用的部分是它的地下莖——儲滿了能源與營養的地下莖，是制作營養劑和緩和劑的重要基礎原料——開花結果的忽地笑會把地下莖的養分耗光。因此，如果出于儲備魔藥材料為目的的種植忽地笑，一方面要給這些植物豐沛的營養支持，另一方面，也一定要輕手輕腳得進行護理，以免一不小心惹得它們開花，以至于前功盡棄。

教授讓學生們圍觀，示範了使用細嘴針管對忽地笑進行澆灌的技巧，特别強調一定不能戳到忽地笑地下莖的任何地方，也不能摸到葉片——這一批忽地笑還比較年幼，隻有四片葉子，沒有到輕輕揪一下葉片就呼啦啦開花結實的地步，比較經得起折騰，但是到了它長齊八片葉子之後，就要時刻小心翼翼了。

溫室中央與隴田等長的操作台上，一溜煙擺着上百盆忽地笑，基本都是四片到五片葉子的幼年狀态，大家分散開，給這些小家夥們做養護。

教授給一些縮手縮腳的小夥伴做單獨的指導，我則熟門熟路按照葉片的伸展方向估計了忽地笑地下莖的位置，以幾乎貼着地下莖側面的角度下針，把針管裡的營養液打到種植基質裡面去。

每處理好一個，我都用沾着泥的手在花盆檐口抹一下，作為标記。沒多會兒，營養液打空了，面前做過标記的花盆整整齊齊排了大約一打。我直起身看了一眼四周，大部分同學還在埋頭于工作台。

“你家裡是把你當小精靈用的嗎？”不知道什麼時候擠到我身邊的戴安娜偷偷與我聊天，手裡舉着還有一半營養液的針管，正企圖穿過忽地笑的葉片間隙，在泥土中尋找下針的角度。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這個危險的行為叫停。

“小心。你這樣會戳到地下莖的。”

“Pomona教授！”我聽到自己斜對面的工作台傳來一聲驚呼。“我這盆好像……要開花了！”

幾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呼啦啦的往發出聲音的方向圍了過去——大家都想圍觀一下這神奇的植物是怎麼開花結果的。

我沒有圍過去，站在稍遠的位置張望。我身邊也站了三五個同學，從這個角度看去，正好能在一堆空花盆和園藝土的間隙裡，清楚看到那盆蠢蠢欲動的忽地笑。

花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葉片基部抽出，淡粉色的大花苞幾乎是在花劍抽長的過程中就開始膨大，等到花劍停止生長，花骨朵已經徹底打開了。在沒有風的溫室裡輕輕搖曳。

“哇哦！”圍觀的同學們驚訝得長大了嘴，整齊劃一的發出了驚歎聲。雙胞胎擠在人群裡，因為被人牆阻擋了視線，幹脆翻身爬上了工作台。

“大家不要圍得太緊，稍微留點空間，小心它的果子！”Pomona教授大聲強調知識點，“種子會彈的很遠！”

淡粉色的花隻給大家觀賞了一分鐘，就逐漸枯萎，果實開始膨大，一開始是粉綠色的，等到膨大到兩個栗子那麼大的時候，已經變成了深綠色，這時候已經可以肉眼可見，這個果實之中有四個種子擠擠挨挨抱在一起。等到果實變成嬰兒的小拳頭那麼大的時候，已經慢慢變成濃豔的金紅色了。

我不自覺的往後退了半步。身邊的幾個同學也被我帶着一起往後挪了挪。

“啪！”果實突然爆開。四顆栗子一般的種子被母株抛出來，其中兩個打到了對面兩個小夥伴的袍子上，一個落進了花盆堆和堆肥裡，還有一個越過工作台，飛到了我們站立的位置附近。落到了一個高個子姑娘的腳邊。大家熱熱鬧鬧撿起種子，互相傳遞着看個新鮮。我在心裡感歎了一下前輩們對這些植物的細緻觀察，以及植物取名的“信達雅”，忽地笑。這植物開花結果的過程，這不是就碰了一下，怕癢，忽的就笑了麼。

Pomona教授結合了這場突變，趁機又講解了一遍忽地笑的特征以及照顧技巧，檢查了每一盆忽地笑的營養情況，然後給所有成功照顧了忽地笑的同學們都加了學院分——成功照顧一盆花，就加一個學院分——我一口氣掙的12分，挽回了拉文克勞因為學院裡人少，造成工作總量低的窘境。我微笑着看着同學們熱熱鬧鬧的讨論有趣的植物，這一堂課，就在這樣快樂的氛圍中結束了。

脫掉園藝外袍、手套，換上自己的皮鞋，同學們三三兩兩接班往城堡走去。韋斯萊家的雙胞胎和卡洛琳等在溫室門口，諾曼和鮑勃也在，看起來是被卡洛琳逮住的。他們準備和我一起去草坪上喝下午茶。喬治見我慢騰騰的出來，對着我擠眉弄眼，“走吧小佐伊，弗雷德都快等不及了。”

“你們先去，教授找我有事。我一會兒去找你們。”我擦幹淨手，對着他們說。

“那你一會兒往黑湖的方向走，有一棵很大的山毛榉，上面挂着秋千。”

“這是查理告訴我們的下午茶聖地。”

“好朋友聚會專用的那種。”

“查理也在，比爾也來。”

我手背朝外揮了揮。“你們快去，我沒問題的，一會兒見。”

在我身後，Pomona教授揮動魔杖整理好了所有的防護外套和靴子，把我帶去了她位于溫室邊上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