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嘩啦……
不知何時何地,天際落下一場雨,發瘋戰馬似的,隻悶着頭沖。
直往蘇珏的衣領、袖口、靴子裡鑽,凍得他從心裡發寒。
這是哪裡?
風雨打在蘇珏略顯蒼白的臉上,空氣中還彌漫着一股血腥。
一道閃電劃過,他舉目望去,白骨露于野,千裡無雞鳴。
這裡是戰場。
平原綿延數裡,一望無際。
忽然,風止,雨停。
空氣中充斥着刺鼻的硝煙。
而蘇珏每走一步都會直直地穿過玄鐵重甲的士兵。
他們早已死去,卻死不瞑目,手裡還長槍緊握。
而他不屬于這裡。
“書珩!!!”
一聲絕望凄厲的叫喊聲沖破雨幕,蘇珏尋聲看去。
入目一片血紅,本該在冀州的世子李書珩死了。
死在蘇珏面前。
他跪在焦土中,一柄長劍刺穿脖頸。
身下蜿蜒的血染紅了漫天的白,直到那抹紅流到蘇珏的腳下。
蘇珏狠狠後退一步,他的牙關咬的死緊,仍忍不住打着顫,一雙明亮眼睛完全紅透。
李書珩居然死了?
這是怎麼回事?
而方才那聲凄厲的“書珩”是那個扶着銀槍搖搖欲墜的中年男子發出來的。
蘇珏笃定,那是冀州王李元勝。
他滿身血污,手裡戰旗緊握,雖然身受重傷,依舊站得筆直。
順着李元勝的目光看去,對面黑色的戰旗張揚着身軀,上面繡着的圖騰是一匹奔騰的戰馬。
刹那間,天地間寂靜無聲,風起,雲散。
唯有旌旗獵獵作響,奏一曲雄壯的悲歌。
蘇珏向前快跑了幾步,箭矢突然如大雨般朝他們射來,又在空中詭異地定格,最後彙聚成文字。
時間定格在這一瞬。
“不要!!!”
輕薄的紗簾輕輕晃動,燭光跟着搖曳。
小暑兒和小招娣侍立在蘇珏床前。
三年的時間過去,二人身形抽條,已是少女模樣。
而這半年來,蘇珏夜夜難以安寝,大多數睡不到兩三個時辰就會驚醒。
醒來後又會心悸。
小暑兒見蘇珏額頭上冒着冷汗,嘴巴張着,呼吸頻促。
這是馬上就要驚醒的前兆,她吩咐小招娣趕快去找季大夫。
之後她親自去外間點了一根季大夫與她特制的安神香。
小暑兒在蠟燭上點燃安神香時,她在心裡默默祈禱着:不要再讓夢魇折磨主人了,她願意受過。
然後虔誠的将香放在描金錯彩的爐子上。
這時,内間傳來驚呼聲,她來不及淨手,直接跑進去。
蘇珏長發披散,他緊緊抱着被子,嘴裡不停的念叨着。
又是一個難眠之夜,蘇珏再次被噩夢驚醒。
同一個夢,已經糾纏他小半年。
“主人,我是小暑兒。”小暑兒端起一碗溫在瓦罐裡的百合蓮子粥,是季大夫吩咐的。
蘇珏像是沒聽到她講話,隻是不停地重複着幾個模糊的字句,“戰旗”“李氏為主”“不要”……
小暑兒和小招娣不知如何是好,隻得小心地替蘇珏怕背,好在季大夫很快就到了。
“這小子又這樣……”
人還沒進門,季大夫的聲音卻先飄了進來。
三年,可以讓少女長成,亦可以讓老者歲月繁重。
不過三年,季大夫的須發盡然全白,步伐也不似從前穩健。
隻是聲音依舊洪亮。
“季大夫,蘇哥哥又夢魇了,但這次沒有心悸,是之前的藥不管用了嗎,那是不是可以再加幾味藥材?”
小招娣搬來一個凳子放在蘇珏的榻前,季大夫徑直坐下。
三年的時間不但抽條了小招娣的個子,同時精進了她的醫術。
“小子,認得我是誰不?”
扯過蘇珏的手腕,季大夫微不可察的皺了下眉毛,說道:“人還沒醒,不是藥的事,這是心病,或許某一日自己就好了。”
一輩子行醫,季大夫也是第一次遇到蘇珏這樣的病症。
身體經脈内裡沒有任何不妥,但就是夢魇不斷。
除了用藥安定心神也别無他法。
“季大夫,真的沒法子了嗎?”小暑兒和小招娣眼眶微紅。
昔日風華無雙的天人被夢魇折磨地夜夜難眠,蒼白瘦削。
“沒法子,大羅金仙都沒法子,明日學堂還要授課,我給他紮上幾針,還能睡一兩個時辰。”
季大夫搖頭歎氣,手下功夫卻很快。
三針下去,蘇珏已然不再渾渾噩噩地掙紮,小暑兒和小招娣小心的扶着蘇珏躺下。
“行了,你們兩個也别熬着了。”
季大夫打了個哈欠,連聲催促兩位姑娘去休息。
這小子,真不讓人省心。
三年前白露落雪,莫名暈倒在雪地中,醒來後像缺了魂。
這半年又添了夢魇的毛病,不知是出了什麼問題。
“好。”
兩位姑娘點了點頭,明日學堂上還有課,想起方老課堂上的嚴厲,她們心下畏懼。
連先生和公子都對方老敬畏三分,她們自然戰戰兢兢。
而在他們走後,蘇珏慢慢醒了過來,靈台雖還未完全清醒,但已然分清了現實與夢境。
蘇珏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方才夢中最後定格的文字不斷在腦海裡。
“抱緊冀州王一家的大腿,一定要去冀州!”
語氣定是蘇玉無疑,蘇珏明白,這是她在給他傳遞信息。
“去冀州……”
蘇珏反複念叨着這幾個字,眉目結成一團,蘇玉定是在通過夢境為他指點後路。
他披衣起起,踉踉跄跄地走到書桌前。
僅僅幾步,蘇珏已經身形搖晃,虛汗淋漓。
“什麼時候能……”蘇珏歎了口氣,很是嫌棄此時自己的虛弱無用。
不是季大夫醫術不佳,是他自己心病難醫。
三年前的生辰,蘇珏清楚地記得蘇玉是真的來過。
那不是他的幻覺。
自那之後,他總覺得遺忘了什麼事情,可仔細想來,卻什麼也想不明白。
半年前,他又開始頻繁地做同一個夢,而且一次比一次清晰。
那尖銳的箭嘯,那層疊的屍體,慘叫聲與喊殺聲還在蘇珏的腦海裡盤旋。
“是誰殺了他們?”
蘇珏和衣坐到書桌前提筆将夢中所見一一描畫出來。
一身玄鐵重甲的冀州軍雖然陷入絕境,卻悍勇異常。
李家父子馬革裹屍,戰死沙場。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惡戰。
“繡着白馬的戰旗?”
蘇珏瞳孔猛地一沉,将目光落到一旁的戰旗上。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戰旗,莫不是這戰旗的主人殺了冀州王和世子?
可為何他會夢到這一切?
這夢是預言還是無關的畫面片段?
理不清頭緒,蘇珏索性搬了書倒了酒置于身側,随後卧在木質藤椅上,微合上眼,感受着秋夜的甯靜。
耳側拂過一陣微風,将他鬓角邊幾絲白發吹了起來。
這銀絲不該是他這個年歲該生出的。
蘇珏捧着書冊翻着書,眼中是遙遠未知的前路茫茫,心裡是白馬奔騰的戰旗。
一夜也就這麼過了……
……
入秋日短。
長安城内百花殺盡,朝堂亦是風雲變幻幾遭。
白露落雪後,王丞相和孫廷尉先後緻仕,楊蘭芝任丞相一職。
楊蘭芝成了西楚最年輕的丞相,一時風頭無倆。
西楚宗室也逐漸登上政治舞台,任太常,拜廷尉,出禦史。
朝堂局勢可以說是重新洗牌。
也是因為三年前白露落雪,方道長一夜之間成了楚雲軒面前的紅人。
隻因為那日楚雲軒母親忌辰,方道長讓楚雲軒見到了死去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