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剛下過雨的城郊好似才醒來一般,連暖陽都是懶洋洋地鋪在泥濘的小路上,各色行人絡繹不絕,大多裹着粗布麻衣,背着包袱,穿梭于來往凜都的主道間。
道旁一棵粗大的柳樹下支着一家酒鋪,柳枝剛剛抽了新芽,又被春雨洗過,綠得發亮。其中幾條随着印有好大一個“酒”字的幌子悠悠蕩着,好不惬意。
此地離凜都還有一個時辰的腳程,也算是個歇息、作别的好地方。店裡生意不錯,幾張桌子都幾乎坐滿了人,老闆笑眯眯地提着茶壺跑前跑後添水,順便在客人閑談中插兩句嘴,看看最近又有哪些趣事兒,不時哄笑聲四起,倒也熱鬧。
這老闆個頭也不低,隻是常年點頭哈腰地,難免有點駝背。這時他擡頭巡視一番,定睛一看後抱着一壇酒興沖沖地跑到一桌前,頗為殷勤道,“兩位客官還要嗎?”随即兩指一并“梆梆”敲了敲壇壁,驕傲地身闆兒都直了,“我這壇酒可是珍藏了三年,平時都舍不得拿出來的,如今……”
話未說完,便被“诶~”的一聲截斷了,隻見出聲那人劍眉高挑,一雙桃花眼滿含風流,勾得人竟想溺斃其中,笑容張揚燦爛,耀眼得不容忽視,若是忽視言語中的譏諷則不失為一道美景,“我說店家,做生意也不帶這樣啊,怎麼逮着我倆薅呢?”手指在桌上輕輕點了點,“我這全身上下也就衣服值錢了,莫不是想把我灌醉,趁着月黑風高夜扒了我這身行頭賣錢?”
老闆讪讪賠笑道,“您說的哪兒的話,就怕客官喝得不盡興。”賣酒的心思被戳破,便半抱着壇子往茶壺添水,另起話頭,“兩位這是到哪兒去?”
江行也不為難他,仰頭倒了一口酒,才擡起下巴指了一下對面,“他進京,我來送送。”忽而劍眉一挑,“這凜都城最近有什麼新鮮事兒嗎?”
“害,能有啥事兒,還是江湖事兒有意思!不過……”老闆頓了一頓,“也不知為何,總覺得京城氣氛不太對,怪壓抑的,晚間巡街的官兵也多了不少。哎呀,這也不關我們小老百姓什麼事兒。”
話音剛落,便有一婦人攜一子小心翼翼地上前來,兩人發絲散亂,面帶髒土,看着比其他人狼狽許多。
婦人有些糾結地開口,“請問店家能否施舍些茶水,我們母子已經一天未進食了,我倒無所謂,隻是……”
店老闆還未開口,卻聽江行對面本來搖着扇子拈着酒杯看戲的人溫聲道,“夫人從何而來?”
婦人循聲望去,隻一眼便被對方深邃的雙眼吸引了去,那雙瞳漆黑,似是隐藏着什麼,卻濕潤明亮得好像星河點綴,說是一雙桃花眼,又與江行不同,眼尾微微上挑,一瞬間竟與她記憶中随丈夫耕種回家時偶遇的山間野狐雙眼重合。再看此人容貌端正清秀,薄唇緊抿,一身青衣更襯得是“修如竹”。
微微怔了怔,婦人下一刻便在對方帶着關切和疑惑的目光中回了神,低頭苦笑一聲,“我們一家從朔陵逃難而來,隻因一月前大雨不斷,河水暴漲,竟沖破了河堤土壩,大水淹了安平縣近兩百戶人家的土地房屋,死了很多人,更别提失蹤的,僥幸逃生的人都不知該怎麼活下去……”說到此處忍不住啜泣了起來。
店老闆奇道,“這麼大的事兒,怎麼都沒聽過?”
平複稍許,婦人便搖頭歎道,“事發前幾日當地官府倒是派了許多人前往修複,進行地倒也順利,隻是不知為何第四日突然全被召了回去,之後就沒人再管了,更别提安置難民了。”又似是想到了什麼,淚珠滑落,顫着聲道,“家中唯一的母親也遭了難,修堤時我與夫君二人草草将她下了葬,作别後就帶着這四歲的孩子投奔京城舅舅家,誰知……”再也忍不住地掩面而泣。
說了這麼久的話也不見女子口中的夫君,江行心下了然,試探着開口道,“可是令夫出了事?”
“行了十日路後他就病倒了,身子發熱,渾身沒有力氣,卻也能走,加上盤纏不夠就沒有請郎中,我也沒放在心上。就這樣又走了半日,太陽落山前我和孩子坐在河邊樹下稍作休息,他去水邊說是洗個臉清醒清醒,直到我聽到誰喊了一聲’有人跳河了’,幾位大哥幫忙撈上來時已經氣絕了。”婦人摟着怯生生的男孩嘲諷地笑笑,“想來命該如此,卻不知上天為何開這樣一個玩笑,讓他死在了背井離鄉的路上。”
最後這句話沉重得仿佛壓在了每個人心頭,令人唏噓。
沉默良久,青衣公子一擡手,對着婦人溫柔笑道,“夫人先坐。”又轉向正不知所措老闆,“麻煩店家給這兩位上幾個菜,再備些熱茶。”伸手摸出幾錠碎銀置于桌上,“這些可夠?”
老闆頓時喜笑顔開,拿在掌心搓了搓,塞入袖中,“夠,這可太夠了!您稍等片刻就好!”後句是對已就坐的母子倆說的。
看着那高興得抱着被“退貨”的酒搖搖晃晃的背影,江行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店家雖說也不容易,可你這過于敗家了吧。”
對面那人卻不搭話,“敗家”過後便一直作低頭沉思狀,此時擡眼時已目含堅定,隻見他合扇起身,對着婦人微作揖道,“在下趙玉樓,”微微一頓,略過一抹心虛的黑眸快速瞥了一眼江行,“乃是定北将軍府中人,若夫人進京後有何不便,盡可以來找我,告知門口小厮就好。”
婦人聞言有些驚訝,卻也從善如流地起身行了一禮,語帶感激,“如此,多謝公子。”
然而對面的江行同樣吃了一驚,暗暗咬牙道:将軍府……好一個趙玉樓!自己對人家推心置腹,屁颠屁颠地不遠千裡送人家進京,不說什麼事也就罷了,敢情他連自己送的是誰都不知道,就像當初那人一樣,真是一片真心喂了狗!一時心頭火起,拍劍起身,潇灑離去。
趙玉樓看他頭也不回就走,頗感無奈,向婦人告别後便也跟着去了。
暖陽斜斜地挂在天上,算來午時已過了一個多時辰了。趙玉樓找到江行的時候,他正抱着劍慢悠悠地解拴馬的繩子。
日光,青柳,微風,白衣,相得益彰,真是好看。
正欣賞呢,就聽那美景的主人公煞風景地來了句,“看夠了沒有?沒看夠看青樓的小倌兒去!”臭着臉像誰欠了他八百兩銀子似的。
趙玉樓心說我可沒有斷袖之癖,深吸了一口氣便敲着扇子走上前去,含笑道,“江兄還生氣嗎?”
江行把玩着解下來的馬繩,神情散漫慵懶,“哪兒敢生趙二公子的氣啊。”
“你怎麼知道我是……”
“這趙桉就兩個兒子,老大在大理寺當官兒,剩下那個不就是你了。你可莫要說這趙玉樓的趙與趙桉的趙沒什麼關系!”
趙玉樓看着眼前忿忿的人覺得甚是好笑,好脾氣地解釋,“江兄知道的不少啊,不過并非是我有意相瞞,隻是這趙二公子常年卧病在床,名頭不響,我又何必多嘴提這一句,惹來麻煩就不好了。”
“義士相交若不能真誠相待,簡直愧對’義’字,又談何朋友呢!”江行“哼”了一聲,又恨恨道,“你們這些自命’俠士’的人都一個樣兒!”
趙玉樓眸子一亮,抱着扇子微微傾身,“我說你火氣怎麼這麼大,原來是踩過坑啊。不知是哪路神仙這麼厲害,能把聞名天下的江禦風騙得團團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