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範玉兒更加接近她的目的,局勢才能略微地在她的面前展開。想明白這一點,杜筠反而鎮定下來,藏起身上所有的鋒芒,聚精會神地配合範玉兒的動作。
她不是來此阻止她的,她要幫她。
範玉兒要上前,她便虛托着她上前;她要轉身,她便單膝跪地,作邀請之勢。好在她那時認真與謝掌櫃學了,如今也還算應付得過來。
幾個回合下來,範玉兒終于确認眼前之人是自己的幫手,不再有所顧慮,越發大膽起來,最後竟攀上台階去,托腮瞧着那康居王子,又從眼前宴席上摘下葡萄,遞到那康晉的嘴邊。
杜筠大為震驚,随即反應過來:她一開始打的便是這個主意。
她有些尴尬,正猶豫着如何将這動作處理的自然些,卻見前方身側那個男人自己撚了葡萄在嘴邊,目光追随,饒有興緻地看着她。
是一張熟人面孔。他摘了在外時的毛氈帽與毛裘外套,編了發攏在身後,過于秀美的五官在那粗狂的發型下透露出一些潇灑來。
她一時放下心來,旋即迅速作出反應,俯身半倚到他身前的案幾上,撫過他的下颌,托起他的下巴,直視着他,翹起拇指,将那葡萄送進了他的口中。
她的臉挨他極盡,隔着面紗用隻有他聽得見的聲音,輕聲細語:“覓梧公子,是我。”
李付愣愣的,身不由己地順着她的動作張嘴,口中傳來一絲清冽酸甜,看着她的眼中倒映出的他的面容。
杜筠在咫尺之間,發覺他的睫毛那樣長,微微卷起,輕輕抖動,拇指上傳來的是他唇上的柔軟與溫度。她一時惶恐,不知道下一步要怎樣做,保持着那般姿勢,略微僵在那裡。
到如今這一步,她已覺得自己瘋了。
好在這時候樂聲停了下來。她意識到這一點,欲要起身退回,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杜筠另一隻手瞬間摸上腰間短刀,還未動作,卻被他柔和地拉着繞過案牍,将她放開,手掌又不老實地攀上她的腰間,摟她過去,示意她坐下。
她一動不敢動,下意識就欲将他的手捋下去,猶豫後終于還是沒有動作,伸出去的手停留到他的手背上。
男人的氣息在那一瞬間環繞到她周圍,灑在她的頸間。她不自在地扭動了一下,調整坐姿。面紗下臉龐不覺便已發燙,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願令他發現異常。
阿園說了,這楊覓梧對她有意。
範玉兒今日對康晉如此勢在必得,她若想跟着一同留下來,在場多少信得過些的隻有楊昢,她敢仰仗的也隻有他一人。
她便賭一把,賭她主動出手,楊昢不會說不。
她自是顧不上此刻李付心中的兵荒馬亂。
從認出她的那一刻開始他便在思考她的來由。分明是她拒了與他同路,他與她分别不過一個時辰,她已混進韶樂樓的人裡來到這鴻胪客館,未免過于蹊跷。
還是說,她一開始便不是來找自己,而是想要混進來?她為何不直接來尋自己幫忙?
想到這裡,他未免有些氣悶。她嘴上說的好聽,其實心裡并未将他當做可信之人。
在他自己也不願意承認的心中的某個角落,他其實隐隐有一些怕她。
這個女人橫沖直撞,難以捉摸,自己在她手上從來也讨不了好。先是被她搶先了葉略考扇面,好心找她買絲綢又險些被她綁着走,為了尋張文書更是狐假虎威混進了都督府去,今天鬧這出又不知是所為何事。
可她終究也是為好友兩肋插刀的杜挽娘。
留存的那些理性與疑慮在她撫過他臉龐的那一刻決堤。他想,今日不論她是來幹什麼的,他總要先親自問過。
他壓着笑意,讓她坐到自己的身邊來。
願者上鈎罷了。
掌間她的身軀局促僵硬,他有些擔心冒犯與僭越,手上的溫暖和柔軟卻讓他實在不願意撤手。左右是她先動的手,她若問起,便是情勢所逼。
哪知她的手輕輕覆上來。一時間,手心手背都是她的體溫,竟叫他慌張起來,不自覺的連呼吸都變重,餘光輕輕瞄她。
面紗下的輪廓若隐若現,她略低着頭,定定向下看着,并不看向他。
他摟着她的手臂緊了緊。杜筠借機斜靠到他的肩頭,正能看到範玉兒與康晉那一邊。
那廂範玉兒早已坐到了康晉的腿上,如往日裡一般與那男人旁若無人地調笑,隻是眼神嬌媚,聲音酥軟,風格與從前杜筠所知的溫柔委屈的模樣迥然不同。
她将康晉引得極為高興,大笑陣陣。
此曲畢,宴會也就随之 接近尾聲。康晉背靠胡椅之上,一手摟着美人,右手一揮:"美人舞姿甚妙,往後便留在使團中吧。來人,去與韶樂樓的說一聲,這些人,今夜不回去了。”
杜筠心中一緊。這群人中,難說是否還有範玉兒的幫手,甚至可能所有人,都是她的幫手。當下便抓着楊昢道:“不可。”
李付聽她這話,卻一下反應過來:雖說舞姬樂伶買賣互贈乃是常事,按理說康晉要将人留下,隻要與韶樂樓答應即可。
隻是跟着使團意味着從此就要翻山越嶺離開大唐。以康晉好色殘暴名聲在外,這些人他怕是也沒打算過如何讓她們活着走完這一路。韶樂樓利益權勢在前,未必還将這些姑娘的死活放在心上。
台下的姑娘們面面相觑,都顯了退卻之意。更有甚者,已經急得跪下,以求逃過此劫。
李付于心不忍,開口阻止道:“怕是不妥。”
那康晉立時就不大高興:“使者的意思是,來本世子的帳中,還比不得她們回去韶樂樓?”
“在下并無此意。”李付不卑不亢:“隻是今日大好的日子,姑娘們卻要離開故人故土,在下實在不忍。再則,就這麼留下也不合規矩。終歸是韶樂樓的人,總要讓她們回去,與韶樂議過再定。”
康晉冷哼一聲:“使者這可就掃興了。”
這般強買之事,若是換作平日裡,李付隻要亮出身份,大多也就擺平了。
隻是一來他不過一個小小郡王,若論起來,身份其實也壓不過康晉一頭,二來聖人有囑,為保大唐顔面,不可讓康居看出自己有求于他們,因而隻給了個特使的名頭,一路隐姓埋名到今日。
為幾個舞姬亮了身份,定是行不通。且不說郡王的身份或許會讓他在西域更舉步維艱,若是壞了差事,聖人怪罪下來,他也頂不住。
好在康晉仰仗他這位絲綢特使回去邀功,起碼到康居之前,他也不擔心康晉會拿自己開刀,才好開這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