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蕪顫顫地伸出素手,撫着盛轼的胸.膛,隔着一層薄薄衣料,她能明晰地感知到他的心律,俨如擂鼓,強烈而有力。
男人身上凜冽的氣息,累累層疊,纏繞着她的指尖,一直蜿蜒到她的心口。
沈春蕪的心律,頓時也亂了。
有一種細微的悸動在内心細細燒灼,悸動之中,摻雜着對未知的不安。
但是……如果盛轼有這樣的意思,她可以嘗試着去學。
窗檻外的竹窗被小幅度地撐開,一縷潮濕的春風軟軟糯糯地吹進來,裹挾着引人沉醉的月光,兩人的吐息跟着缭亂的發絲,漸漸交纏在一起。
沈春蕪做足心理準備,開始有下一步的動作,殊不知,手腕被男人不輕不重攥住。
“動手動腳亂做什麼?”
盛轼輕嗤了聲,拖着長長的腔調: “本王是讓你留下繼續磨墨。”
沈春蕪:“……”
這個瘋子不把一句話說完整會死啊!
她覺得盛轼肯定是故意的,每次都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引起她誤會,但她每回都無法駁斥,整個人都快氣得七竅生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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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整整一周,每夜酉時牌分,沈春蕪都準時去書房磨墨。
第一天她實在熬不住夜,最後趴在矮幾上睡着了,醒來時發現自己身上罩着一件暖和的大氅。沈春蕪有些受寵若驚,當時盛轼已經不在了,她就抱着大氅回韶光院,重新洗好後,翌夜送了回去。
盛轼的口吻聽起來很不善:“這毛氅是你入睡後從本王身上扒拉下來的,本王不喜旁人用過的東西。”
沈春蕪絕不信自己的睡姿有這樣差,但苦無證據,隻好悻悻地沒做出反駁。第二夜熬不住夜,她又趴在桌案上睡着了,醒來時,發現自己這回躺在羅榻上。
沈春蕪心想,自己不可能睡着後,跑到羅榻上去睡罷?在襄平王的地盤上,諒是借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擅自撒野。
她隐隐約約感受到一絲端倪,索性不去問盛轼了,反正從他嘴裡問不出實話。
第三夜,沈春蕪磨墨後故意假寐,之所以這樣做,就是想找出自己沒有動手動腳的證據。
此前在顧辭身邊過着寄人籬下的生活,讓沈春蕪養成了極好的裝睡本領,是以,盛轼并未對她多有試探。
過了一會兒,沈春蕪聽到批閱公文的沙沙聲停了下來,片刻,兩條勁韌結實的胳膊分别穿過她的後頸和膝肘,她被盛轼打橫抱起來,放在羅榻上。
果然是他在動手動腳!
隻許州官放火,就不許百姓點燈!
沈春蕪等着盛轼繼續做什麼,好讓她更好地拿捏住他的把柄,但盛轼隻是執起大氅嚴嚴實實地罩在她身上,一行一止并未逾越禮數。
往後四日皆是如此,她入睡後,他将她抱在榻上,罩上毛氅,沒有做旁的事。
沈春蕪完全沒琢磨明白盛轼這樣做的用意。
他性情沉鸷狠辣,不講口德,但在行動上,從未真正傷害過她。
不過,她所認識的襄平王,跟夜裡溫柔對待她的男人,當真是同一個人嗎?
沈春蕪沒有想通,七日已然打飛腳似的過去了,盛轼手傷痊愈,她也不需要夜裡去書房研墨了。
日子回到正軌上,韶光院裡來了一個新人,名曰奔月,是肩負長刀的女侍衛,年十八。
奔月對沈春蕪道:“是殿下将卑職從漠北鐵騎裡調出來,專門護送王妃周全,王妃今後出門,卑職會追随您左右。”
奔月是個根本閑不住的人,沈春蕪不出門時,她就去找刀九切磋。
雖說名義上是切磋,但每次環莺總跑來說:“夫人不好了,奔月和刀九在屋頂上打架了,打得老兇了,那房頂都快被掀了,您快去勸勸吧!”
沈春蕪太陽穴突突直跳,忙将奔月召了回來,問她為何要與刀九刀刃相向。
奔月無辜道:“我跟刀九本是同門師兄妹,過去十年,跟随殿下南征北戰,彼此都是一路相愛相殺過來的。”
沈春蕪忽然生出了好奇心,問:“能同我說說王爺在漠北打仗的事情嗎?”
這些往事,她極少聽盛轼提過,兩人相處時,他總是各種折磨她,兩人之間的有效溝通其實是稀少的,她對這位名義上的夫君,其實還停留在“不熟”的認知階段。
這一下打開了奔月的話匣子。
奔月原先不叫奔月,叫刀七,是襄平王麾下漠北鐵騎的精銳之一,漠北鐵騎最初也不叫漠北鐵騎,叫九刀門。
九刀門,顧名思義,由九位擅刀之人組成。
十多年前,襄平王被外放漠北,他成立九刀門的初衷,是為收複燕雲十六州。
先是,四國争霸,楚國先帝為鞏固政權,與北方金國簽訂盟約,割讓燕雲十六州,與金帝聯手平定亂世。後來,先帝薨逝,楚帝變卦,打算收複十六州。
金國騎軍剽蠻強悍,再加上西南兩方各有夏國、遼國虎視眈眈,故此,收複燕雲十六州,對于當時還是牛犢少年的盛轼而言,幾乎是一樁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他初入漠北,隻有十四歲,楚帝并沒有給他派強兵精卒,他隻要走了母家的盛家軍,九刀門和盛家軍收編合并後,也就形成了漠北鐵騎的雛形,其中當屬九刀門戰力最強,以一敵百,橫掃千軍,在每一場戰役之中從未輸過,赢得所向披靡。
在如今的光景之中,漠北鐵騎不斷壯大,陣容擴張至八十萬兵卒,涵蓋三萬銳士,風頭遠勝皇家禁軍。
這也是楚帝為何會對襄平王如此恭謹、朝野内外無人敢非議的緣由。
盛轼兵權在握,是楚國的脊梁,金、夏、遼三國不敢輕舉妄動,周遭小國更是俯首朝拜。
話及此,奔月得意洋洋地道:“我和刀九都是漠北遺孤,承蒙殿下收留,武功、陣法、念書、識字,全是殿下手把手教的,今歲班師回朝後,殿下也請大相國寺的法師給我們賜名,我不用再叫刀七了。”
奔月剀切地道:“殿下雖看着面冷,且喜怒無常,但當真是一個極好的人!”
沈春蕪疇昔曾聽李理說過,盛轼是庶子,因八字與皇長子犯沖,惹仲太後不喜,楚帝便是将他外放了。
這種外放與流放無異,且還身負一樁十分棘手的任務,宮裡的人哪裡是盼着他收複失地,分明是盼着他在漠北戰死,這樣一來,宮中的奪嫡之争,就能少一重威脅。
想着這些,沈春蕪心中思緒雜陳,她以前也親曆過漠北的戰争,知曉戰争變數最多,分分秒秒都可能喪命,盛轼他要收複燕雲十六州,這十多年來,必定親曆了不下百餘場戰役。
宮裡的人想要他的命,敵軍也想索他的命。
他到底是,如何熬過來的。
沈春蕪收斂住情緒,道:“王爺給你們賜名,那為何刀九沒有跟着改名字?”
奔月滔滔不絕的話辭,刹那戛然而止。
奔月沉默了許久,才道:“六年前,殿下與金賊在幽州燕雲台開戰,漠北鐵騎出現叛徒,将殿下的防布圖獻給敵軍。殿下陷入埋伏,身中劇毒,雖然手刃叛徒,但命懸一線,九刀門前去營救,發現殿下下落不明,我們被五千金軍包圍……”
奔月沒有詳細叙說經過,隻道:“九刀門死戰險勝,活下來的人,隻有刀九和我。好在,殿下也回來了。”
“刀九是我們的大哥,他将罪咎都攬在自己身上,所以,他不接受賜名,委實是悶葫蘆一個。”
沈春蕪覺得刀九是一個很沉默寡言的人,沒想到,他是背負着另外七條人命而活。
沈春蕪沒有說話,可以感同身受。
沈家出事之後,她根本無法接受阿父的死,也無法接受所有重要的親人都離自己而去,她兀自消沉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日,腦子裡都是複仇。
是的,她需要變得強大,待自己羽翼豐滿之時,要發狠地報複回去。
但是現在,她還不夠強大,除了讨好盛轼,做一個合格線以上的王妃,在複仇的契機真正抵達之前,她需要學會在日常裡,一點一點重建自己的生活秩序。
沈春蕪有了啟發,決定先在韶光院裡開辟一塊田,種上各種藥草。
阿父生前教授過如此多藥理知識給她,傳授她解毒之道,這一身學識,可萬萬不能夠荒廢。
沈春蕪是對自己有信心的,她的才學在盛轼身上已經得到了一定的驗證,并且也得到了太醫院醫正符叙的認可。
沈春蕪沒有像阿父那般偉大的宏願,立誓救天下蒼生,她的願望很小很小,救下她所愛之人和愛她之人,就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