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還不知曉府内情況的沈春蕪,這時候見到了她的弟弟沈冬昀。
少年伸過來的手,掌腹滿了一層不算薄的繭子,比在沈府的時候粗糙了不少,尤其是右手中指指端處,有一塊顯著的突結,這是經年累月留下的趼子,這襯得少年的手指顯得清瘦嶙峋。
腕骨處還有不少勒傷,那是在午門行刑前被粗繩所勒出的痕迹。行刑的時候是在暮冬時節,傷口難愈,這些傷創如今長成一條明顯的疤,蜿蜒在沈冬昀的身上。
手是最容易看出一個人的命運遭際的。
曾經被捧在手心裡長大的闊少爺,蟄居于市井僻壤的竹屋之中,心中想必會有極大的落差感。
沈春蕪觸着了弟弟的袖裾,是苎麻布織就的料子,單薄且粗糙,倒春寒的時節,氣溫偏冷,他穿得如此單薄,如何能夠禦寒?
看出了沈春蕪的憂慮,沈冬昀搖了搖首,但發現她根本看不見,他心中頓時揪緊,又不欲被她發現,遂道:“阿姐寬心,竹屋内燒了暖炭,我們進去說話罷。”
姐弟二人進入屋叙話,一路有弟弟扶着,沈春蕪也沒磕着碰着。屋内置具極少,一張堆滿書卷的桌案,一張木榻,以東是堂廚與柴房,以西是睡覺的地方,東西兩處就隔着一張垂簾。
張媽媽往炭盆裡添了幾塊炭,屋内暖意融融,她看着坐在火光前偎坐一處叙話的二人,心中脹瑟無比,紅着眼眶出去了,關上了門扉。
沈春蕪道:“你身上的傷都好了嗎?”
沈冬昀道:“阿姐不用擔心我,當初王爺遣人救下我時,吩咐太醫院的符醫正醫治好了我,傷好後,他安排了這一座竹屋,幽靜深谧,既不容易讓外人發覺,也便于我用功備考。”
談及備考之事,少年嗓音有了明顯的波瀾:“王爺說我今歲可以下場,讓我不用擔心其他的事。如果能掙得功名,待我強大起來,我要保護好阿姐,也要替阿父阿娘報仇!”
沈春蕪靜靜地聽着弟弟說話,神情有些複雜。
她與沈冬昀是同一年出生,她生在早春,他生在晚冬,因此,他們的名字各帶了一個“春”“冬”,雖說同歲,但兩人性情各異。
沈春蕪喜歡鑽研醫理,研讀各種醫書,沈冬昀是厭倦讀書的,那些由蠅頭小字把紙頁鋪得密密麻麻的書籍,他一看就頭疼,沈循生前常常摁着他的頭去讀書,他要麼敷衍讀個幾頁,要麼就在書頁上鬼畫符。
沈循見之,氣得要把笤帚抽打他,他一遛就遛沒影了,實在逃不了,就躲在阿娘林氏身後,讓林氏替他求情。
林氏心軟,也總是庇護着沈冬昀。
沈循與林氏是恩愛夫妻,膝下隻有姐弟二人,素來都是嬌着寵着,沈春蕪身作姐姐,自然也事事讓着弟弟。
她看出弟弟志不在醫道,就想着,有她來繼承阿父一生所學和衣缽,弟弟可以去過他真正想要過的生活。
林氏生前,也經常對姐弟倆說,她不是望女成鳳、望子成龍的人,唯一的祈盼就是他們能順遂安康,快快樂樂過一生。
回憶接踵而至,如一股洶湧的熱潮,反複沖刷在沈春蕪的腦海。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見弟弟如此乖馴懂事,一心争取功名,疇昔那潇灑張揚的鋒芒都被磨平了,按理而言,她應當感到欣慰,但如今,她隻感覺到心疼。
在跌入低谷的時候,人總會迎來暴風般的成長,人不是慢慢長大的,而是一夜之間就長大了。
接受親人離世的這些事實,何其痛苦,她曆經了很長時間的一段低谷期,才勉勉強強地走出來,竭力做到不沉湎過去。
沈冬昀想必也是如此,在她的面前,他的口吻不算沉重,但也不算輕快。
“不說我自己了,我還有好多事想問阿姐。”沈冬昀看着長姊,欲言又止,沈春蕪覺知到什麼,笑道,“你是想問我的眼睛是什麼回事,是嗎?”
沈冬昀艱澀地問道:“是那些獄卒對你上刑所緻?”
對弟弟,沈春蕪沒有隐瞞,以實情相告,沈冬昀聽罷氣憤不已,立即起身要去找顧辭算賬。沈春蕪覺得他一時沖動,摁住了他,對他道:“你的當務之急,不是為我複仇,是把書念好,明白嗎?”
沈冬昀也覺得自己沖動了,憑他現在的能耐,根本還不足以與顧家抗衡,若貿然行動,必定會給長姊帶來麻煩。
隻不過,他沒料到顧辭會是這般歹毒之人,沈家出事以前,他見過顧辭幾面,對此人的印象還不錯,覺得對方溫和守禮,有翩翩君子之風,阿姐嫁給他,應是會過得很幸福。
一朝家變,這個溫潤之人就露出僞善與陰險的一面,居然将長姊害得這樣慘。
若非襄平王在婚宴之上帶走了她,後面在顧府的生活,當真是不堪設想。
甫思及此,沈冬昀掩藏于袖裾之下的手,遽地攥握成拳,試探性地問:“襄平王待阿姐好不好?可有傷害過你?”
沈春蕪微微一怔,料到沈冬昀定是聽到外頭那些流言了,才會如此擔憂自己。
她想了想,很輕地搖搖螓首:“他不曾傷害過我。”
她與盛轼成婚快一個月了,談不上相敬如賓,他次次都會吓唬她,逼壓她,但從不曾有實質性的傷害。她知曉他殘暴殺伐,是怕極了,不過,他所殺的那些人都該殺,對于他的一行一止,她從未幹涉,也極少過問。
盛轼将她當阿貓阿狗養着,她深知自己的分寸,在合适的場合裡說讨他歡心的話,從不僭越逾規。
然而,他壞就壞在有個狗脾氣,很記仇,喜怒無常,常要讓她哄就是了。
沈冬昀舒下一口氣,道:“那就好,阿姐千萬不能喜歡上他,像他這般位高權重的人,少不得要納三妻四妾,女子之間的鬥争,素來可怕,我不願阿姐卷入這種宅鬥之中。”
沈春蕪失笑,覺得弟弟委實是多慮了,他不了解盛轼,她可是了解的,盛轼若是真有納妾之心,當初在她從慈甯宮回來,他就不會拂了淳元縣主的面子。聽聞淳元縣主傾慕盛轼久矣,甚至到了願意當妾的地步,但盛轼鐵石心腸,不曾動容。
退一萬步而言,假令盛轼真的要納妾,她也樂見其成,這般他也不會處處難為她、欺負她了。
隻是……
沈春蕪清醒的思緒之中,摻入了一絲幽茫。
他也為她做過很多事,諸如替她撐腰,為她覓尋至親,若是她心中毫無波瀾,那是不可能的,甚至也會想,他處處欺負她的時候,為何也要做這些投她所好的事,來讓她開心?
人是感情動物,與對方相處久了,會自然而然産生一種依賴的感情。
沈春蕪其實也隐約覺察到了,這一段時日裡自己的細微變化。
若是盛轼連續數日不曾出現在府上,或是沒主動去找她,她反而不太習慣。
至于為何不習慣,她說不清楚緣由,隻覺得,日子裡像是缺少什麼。
假令他真要納一些人入府,她不反對。
但心裡也會……有一絲絲的不舒服。
沈春蕪輕聲囑告道:“我的命是他救的,撇開聲名不議,可以說明他不是惡人。”
她回問:“他待你如何,可有傷害過你?”
沈冬昀被問得一愣,沉默了好一會兒,慢慢說道:“襄平王除了氣勢駭人了些,高冷了些,到并未為難過我,還給我提供了諸多名貴的筆墨書籍。”
沈春蕪點了點首:“你我需記得這份恩,以後是要還回去的。”
沈冬昀默了默,又變了主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阿姐心悅于他,他也一心一意對待阿姐,下次見到他,我就叫他一聲姐夫。”
——姐夫。
這兩個字聽得沈春蕪面頰一熱,冷靜的面上出現了一絲裂縫:“不可以!”
誰會心悅那個瘋子!
不知是不是出于沈冬昀的錯覺,他覺得這一刻,阿姐的面容特别生動。她以前面對那個顧辭,從來都是客氣有禮,從不曾露出過這般氣惱的神态。
晌午,張媽媽燒了飯,姐弟倆在竹屋裡用了午膳,下午的時候,又叙了好一會兒話,到了掌燈時分,李理來接了,這意味着沈春蕪要離開了。
沈冬昀依依不舍地問道:“阿姐下次何時來看我?”
沈春蕪也舍不得弟弟,覺得時間還是過得太快了。探望至親這件事,不是她一人能做主的,得回去探探盛轼的口風。
随李理穿過巷弄,回至馬車上,發現盛轼并不在馬車上。
李理解釋道:“殿下本是要來接夫人回府的,聖上憂心他的傷勢,召他入宮觐見,傍午時,由林公公負責做東,留殿下在玉華樓用晚膳,殿下趕不及,遂命奴才來接王妃。”
林公公就是林德清,閹黨之首,楚帝禦前的紅人。
當初沈家被構陷通敵叛國,沈循的罪證和文書,就是這位公公派人搜出來的;楊宰相為沈家寫下的萬字求情書,也是林德清截下來的;甚至,沈循在午門行刑之時,林德清就在旁邊吩咐劊.子手落刀。
沈春蕪未曾同林德清打過照面,但聽盛轼在玉華樓,心中生出一絲隐微的擔慮。
“不回府了。”她吩咐,“去玉華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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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華樓。
酒席正酣,由林公公做東,赴宴的都是貴胄公子哥,有上首座的襄平王在坐鎮,在場衆人都不敢妄自玩笑,隻得恭謹地給他敬酒。
台上的舞姬一曲舞畢,林德清朝着領舞的招了招手,道:“芷香,你過來。”
芷香是玉華樓的花魁,歌舞兼優,在奉京城中頗有名氣,當今的帝王亦是她的常客。一衆賓客見林德清将芷香招至盛轼處,紛紛移目過來。
林德清笑道:“王爺剛剛成親,難得來賞你的光,你趕緊敬王爺一杯。”
芷香朝着上首座的男人看去,盛轼一身黑紅寬袍,外罩鴉青薄氅,儀姿慵懶散淡。視線朝上,那一張俊美無俦的臉更是讓人驚豔,說是冠絕整座奉京城也不為過。
遙想當初,襄平王歸京,受封嘉賞,整座奉京城的貴女皆是蠢蠢欲動,沒想到他居然會英年早婚。